“娘把她们卖了?”许志卿深为震惊,纤云倒在其次,只是柳烟……突然想到梦中没有脸的那个女人,心里顿时一阵绞痛。
“你爹和那么多人的死都赖她们,这种丧门星留不得。”
“娘什么时候卖了她们?”
“你爹下了葬,吃过晌午饭之后,娘就叫怡香苑的人来把人带走了。”
许志卿一听,轻舒一口气,看看天色还亮堂堂的,暗道幸好自己知道的不算晚,便顾不得伤痛,翻身下床,胡乱套上一件白色的罩衣就向外走。白氏愣怔怔地看着,正想出声叫住他。
梅青端了一碗参汤进来,见状急道,“少爷,你的伤还没好,这是急着去做什么?”
许志卿温声道,“青儿,这几日苦了你。”边说边在她瘦削的肩上轻轻拍了拍,顺手接过参汤,也不问冷热,一口倒进嘴里。
梅青听他这般温言软语,心里自是喜之不禁,感觉就是吃再多的辛苦也值得了。
大概是觉得最好还是把话和母亲说清楚,许志卿又对梅青道,“青儿,你先去歇息吧,我和娘说些话。”
梅青乖巧地福了一礼,退了下去。
许志卿略为沉吟,理了理头绪,“娘,儿子没有拂逆娘的意思,但是娘这样做殊为不妥。一者,贼寇到处攻略州县,杀官掠民,此事由来已久,从太祖皇帝起,一直到眼下,贼乱不断。咱家遭此变故,真的和姨娘她们没什么关系。二者,爹为姨娘花费五百两银子,自然对她有所用心,娘这样做,爹泉下有知,定难安息。三者,儿为娘名声计,爹爹尸骨未寒,娘急着发卖未亡人,那些爱嚼舌根的还不知道会说出什么来,儿实在不能让娘遭此闲言碎语,毁了娘的清誉。”
许志卿说的都是实话,他认定这三点理由一个比一个分量重,由不得母亲不计较个中利害。但最大的理由他却不能说,也说不清楚。如果实在要说的话,只有一句:烟儿啊,我见犹怜。仅此而已。
“我儿所言颇有些道理,唉,娘也是一时心中不忿,总归这事做得不大妥当。那你这是要去把她们赎回来?”
“是。”
“你给我回床上躺着!娘自己去。”
许志卿一乐,见白氏已经改换了主意,心中大安。再看看天色,又盘算着她们才刚被青楼买过去,不大可能这么快就遭什么委屈,倒也不能那么急着去。否则,非教娘看出什么端倪不可。他摸摸胸前的伤,又试着活动活动腿脚,再缓缓地抡了抡膀子,嬉笑道,“娘,你看,我还能动,这又不是去杀人放火,娘大可放心。再说,万一有人对姨娘不利,有儿子在场总有法子。”
白氏却转头走向床头一件花鸟雕纹矮柜,取了一块小金锭过来,“儿啊,合该你命大,要不是杜老爷赏你的这块金锭替你挡着心口,你怎能活到现在。这要说起来的话,杜老爷也是你的救命恩人。前日杜老爷又使人送来一百两银子,给我们娘儿俩应急,这些恩典咱不能忘。”
许志卿接过金锭,掂了掂,金锭中央明显有一块犀锐的豁口,不由回想起那日冷不防被贼人刺中胸口的情形,连连点头,“当日随手把它往怀里一揣,真没想到关键时刻能救我一命。娘,上天保佑,我也没伤到要害,不过是些皮肉伤,我去去就回好吧?”
白氏拗不过,又心疼儿子,只好唤梅青雇了马车,一起陪着他去。
三人赶到怡香苑的时候,天色向晚,断断续续地正在上客,来喝花酒的富家子弟、士绅倒也不少。老鸨儿见到风流俊逸的许志卿,老腰一扭,一摇一摆一抖一擞地像只肥鹅走过来,嗲声嗲语地打着招呼。
许志卿也不废话,从白氏手中接过一包银子,往老鸨怀中一丢,“今日午后卖了两个叫纤云、柳烟的给你,小爷现在不卖了,银子分文未动,原样奉还,快把人给我带出来,若是慢了些,小心有你的苦头吃。”
这老鸨阅人无数,岂是他几句话就能吓住的。
“哎哟,公子说笑了,咱做买卖不是这么个做法。要说这纤云和柳烟两位姑娘,老身倒是喜欢得紧。下午才刚把消息放出去,就有几个富贵人家抢着为她赎身,这会子怕是连契约都订好了呢。”
许志卿情知不妙,马上翻了脸,一把薅住她的衣领,吼道,“老龟婆,速带小爷去找她们,如若不然,当心拆了你这处淫窝。”
怡香苑的伙计见他动粗,立时喊了几个护院的壮汉围了过来。
白氏和梅青看到情形不对,刚要抢上来拖许志卿回去,哪知他抽出一柄短剑,“秃”地一声,甩手激射在横向里的立柱上,把好端端的一幅活色生香的春宫雕画给糟践了。
“你们这些粗坯,认识小爷么?三天前的夜里,小爷一人对阵上百个贼寇也不曾怂过,你们确定要和小爷过过招?”
几个壮汉闻言倒抽一口凉气,当日情形他们虽未亲见,但经过那些乐师、舞者和饭馆伙计的口耳相传,现在谁不知道武宣有这么一号狠人。一个个僵立当场,走也不是,打也不是。
那龟婆听了他的身份,也不想再与他周旋,换了一副面孔正色道,“许公子,老身并不愿与你为难,再说你爹之前也是这儿的大金主,老身胳膊总不能朝外拐。但是咱丑话说在前头,县衙的一个官爷下午陪着周府的管家来立契赎人,听说这周府颇有些来历,如果现在已经银契两讫,请恕老身无能为力。”
许志卿看也不看她一眼,兀自摘了剑,“头前带路!”
下一刻,老鸨带着三人到了纤云的闺房里,绕过一道屏风,许志卿一眼见到坐在角落里的绣墩上的柳烟:
眼神垂落,静静地看着怀中的一件妆奁,神色安然。她上身罩着一件月白的褙子,下面则是宽大柔顺的烟绿裙幅,不施粉黛,不戴髻钗,三千青丝随意地绾在脑后,整个人简淡婉然,不悲不喜,无嗔无怒。
不知为什么,许志卿心中一痛,直接无视了陪着两个男子品茗的纤云,向她快步走去。
听到动静的柳烟抬眼一瞥,眼睛顿时瞪得老大。
许志卿一把捉住她的手,“柳烟,跟我回家。”
柳烟朝着纤云和两个男子瞥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明显的一哆嗦,又用力地想挣脱,却被许志卿死死攥着不放。
一个喝茶的男子勃然变色,“她现在已经是周府的人了,你是个什么东西,跑来动手动脚的?”
许志卿冷声道,“老猪狗,你有何凭据?”
这个所谓的老猪狗便是周管家了,他拍拍桌案上的两张纸,厉声道,“有契约在此,谁敢否认?”
许志卿瞧了瞧上面的字句,冷笑一声,“老猪狗,光是你周府一个红印,这买卖就成交了?纤云、柳烟和怡香苑还没有按红,这买卖就不作数!”
另一位男子赶紧起身,对着许志卿拱拱手,笑道,“许公子,卑职县衙刑房经承周元清,三日前幸蒙公子庇护,才不为贼人所戮,公子大恩卑职一直铭记在心,请公子借一步说话。”
周元清是周府周元金的远房亲戚,周元金的一个叔叔出任柳州府同知,周元清靠着这层关系,才从刑房的一个下层书吏变身经承。他悄声把周府的来历说与许志卿知晓,倒是真心实意出于报恩,劝许志卿不要为了两个青楼女子而得罪周府及其背后的靠山,哪知许志卿并不买账。
“那日夜间许某的胆量和手段,经承大人是亲眼所见的,周府也好,周同知也罢,总得照规矩和王法来做事。你既然是刑房经承,专掌刑法狱讼,自然知道他们那桩买卖还没做完,是也不是?”
有周管家在场,周元清实在不好说什么,只能尴尬地笑了笑。
许志卿忽然有了一个主意,作为从后世穿越过来的人,他自然知道契约、合同的极端重要。“经承大人既然说我有恩于你,那你就帮我在这写一份契约文书,权当报恩了。”
说罢,不由分说扯了周元清到桌前。
周府的管家见状气得直抖,他才刚知晓了许志卿的底细,情知斗他不过,只能瞪着周元清。
这个时候,却见纤云盈盈站起,朝着周府管家福了一礼,带着一丝谄媚道,“周管家,纤云愿意跟你回府。”
许志卿一呆,扭头看向娘。
白氏早已经转过弯来,心中对儿子先前分析的个中利害深为认同。这时见纤云并无此意跟着回去,不由一声冷笑,“儿,这种女人由着她吧,你硬把她带回去,你爹泉下有知反倒难以心安了。”
许志卿又转向柳烟,眼神之中满是焦灼紧张,与她有了第二次对视,在这个尴尬的鬼地方。
柳烟显然有点无措,试探着看向纤云,后者则是一脸不屑之色。
许志卿大步走过去,一把捉住她的手,她并没有拒绝,很温顺地任他捏着。许志卿注意到,她的脸红红的,眼中水雾迷蒙。
胁迫周经承写了契约,当场做完一应手续,许志卿拱了拱手,“周大人,周管家,得罪得罪,改日登门赔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