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 05
谢不琢并不知道自己在弥月心中已经坐实了“浪里小白龙”这个称号。
刚才给他打电的话是他奶奶,葛明珠女士。
快八十高龄的老太太,三天两头要和谢老爷子闹离婚,上次据说是因为散步时老爷子朝旁边美女多看了一眼,这可怎么得了,老太太当即表示眼里揉不得沙子,要和谢老爷子一刀两断。
然而,那所谓的美女大概七十岁,比他俩也年轻不到哪儿去。
重点是,谢老爷子有点轻微斜视。
所以,完全子虚乌有的事情,在大家的劝和下,老太太表示下不为例,谢老爷子又一次混过了老年婚姻危机。
不过这事儿的症结,其实还要从年轻的时候说起。
谢老爷子二十来岁那会儿,相貌风流,即便名校毕业,看着也跟个花花公子似的。他品行其实没话说,挺专一,但就是嘴上没什么把门,作风轻浮,不爱好好说话,跟哪个小姑娘都能逗上两句。
老太太和他算是青梅竹马,一路冷眼旁观过来,对此人的本性表示深深怀疑,年轻时吃的醋,统统在婚后倒了出来,到了老年越发加剧,离婚快成了口头禅。
大家也知道老太太不是真的想离婚,一次两次都哄着她。
谢不琢呢,比较随性,心情好的时候能哄得老太太心花怒放,没什么心情的时候,往往一声“不同意”就堵上话茬。老太太谁也不甩,但莫名就是拿这个小孙子没辙。
他收了线,没急着摘耳机,手机在手里转了圈,随意丢向桌子,整个人顺势后靠,偏头看她,接上方才话题。
“我怎么?”
“啊?”弥月愣了下,脑子一片空白。
两个人就这么坐着,大眼瞪小眼片刻,弥月反应过来,刚坐下那会儿,自己是想问他怎么没去冲浪的,但经过刚才那一通电话,又感觉不太合适。
跟故意搭讪似的。
还是把话题从他身上绕开比较好。
“你朋友人呢?”她思维快速旋转,临时改了口,幸好一点违和感都没有。
谢不琢像是有点无语,掀她一眼:“他没名字?”
“……”
这人可能有点少爷病,一言不合就发作,弥月心里嘀咕着,还是没计较,又问一遍:“徐朗行,他已经去冲浪了吗?”
“不知道。”谢不琢靠在那,答得散漫。
散发的气场就是不怎么想搭理她。
弥月知趣地没有再开口。
下一秒,却听他问:“带你去找他?”
抬头,正对上谢不琢的视线。男人把手抄回兜里,目光自上而下,没什么含义,就这样看着她。有点像昨天晚上,那种主动帮忙、但又不热心的态度。
不知道是打算把她这个包袱甩掉,还是觉得先前态度过于敷衍,所以有所补救。
“噢,”弥月点点头,“那麻烦了。”
其实也不是非找徐朗行不可。
只是,刚才弥月粗粗浏览了一下,这边冲浪套餐有七八种,教练、时间段、装备、难易等级各不相同,她有点挑花眼,想找个专业点儿的请教一下。
弥月戴好防晒帽,又拎起伞。
谢不琢单手推开玻璃门,示意她先出去,而后,长腿一迈,就越过了她,变成他走在稍前,她跟在后。
中间隔了半米距离。
给人的感觉就是他俩不熟,而且没有熟起来的打算。
俱乐部离海边不远,出门就是细细的浅黄色沙子,被阳光晒得温热,椰子树和棕榈树笔直生长,再远处是一顶顶白色遮阳伞,一字排开,底下摊开白色折叠床供人休息。到处都是人,穿热辣比基尼或冲浪服,带花花绿绿泳圈,或者黑色冲浪板。
虽然是下午,不过,毕竟最热的天气已经过去,海滩上,多的是不怕晒的“浪人”。
谢不琢出门之后,径直往俱乐部右边走,也没见打电话或者别的什么的,就带她轻而易举找到了徐朗行所在的位置。
应该是早就知道他在这里冲浪。
却和她说不知道。
过去的弥月,其实还蛮在乎自己人缘好坏的,毕竟,谁也不想做集体里不合群的那个,被排挤、被孤立、被针对。后来进入职场,与人交好更是必不可少的一件本事,不然,搞不好哪天就会栽倒在莫名其妙的人际关系上。
不过,她现在有点懒得刨根问底了。
好比从前在C市,她早上起来,没有一小时不会出门,要护肤、化妆、认真打理发型,最后选一套西服衬衫加套裙,搭好配饰,高跟鞋才下楼。
现在呢,今早只简单涂了个防晒,妆都没化,换掉了平日里的干练白领风,此刻上身是一件浅灰色T恤,下边宽松蓝色牛仔裤,白色人字拖,一身行头不超过两百块。
她决心过来放松自己,从抛掉旧习惯开始,又干嘛自找麻烦,去研究谢不琢的心理。
于是,弥月道了声谢,便自顾自在凉伞下坐下,没有去管谢不琢怎么样。没想到,他却也随之过来,坐到了另一侧的边缘。
这张凉伞下的折叠床很宽敞,坐两个人绰绰有余。
但毕竟不熟,像这样坐着,一头一尾,还是有点怪。有种故意制造亲近的感觉。
弥月希望不是自己想多了。
谢不琢倒是没半点不自然,已经拿出耳机,两条长腿闲闲伸开,像是准备听歌。弥月努力忽略掉这种不自在,把目光投向远方。
徐朗行正在冲浪,一时半会儿过不来,她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一个黑色衣服的人形在遥远的海上起起伏伏,身影时不时被浪拍下去,又露出来。
海边太阳白得耀眼,海水一浪一浪的,给人一种眩晕感。
弥月七八岁那会儿,曾经在海边生活过一阵子,成天跟着那边的几个小孩捡贝壳、盖城堡,最常干的事还是游泳,养出了一身的好水性。
那几年之后父母来接她,说差点没敢认,黑得像一条小泥鳅。
她喜欢水,也喜欢大海,但从来没冲过浪——七八岁毕竟还小,只记得那会儿有个邻家大哥,皮肤黝黑,冲起浪来姿势很帅,也很酷,自己是不敢尝试的,后来,又被接回了不靠海的C市。
再之后,就像台机器,无休止的念书。假期也要上培训班、学钢琴、礼仪之类,上了大学,也没有松懈过一秒钟。
有一个词,那几年还不流行,但用来形容弥月正合适,叫作“卷王”。
她是Z大王牌专业新闻系毕业,辅修金融,摄影拿过奖,写得一手好报道,也精通财会知识,这一切都得益于平时的不松懈,连周末寒暑假也没怎么休息过,全是在外实习,年纪轻轻,攒下一大票优秀履历,还跟过不少大项目。
所以,才会被闻母一眼看中。
然而如果要问,这些事是不是她真心要做。
答案很难讲。
尤其此刻,看着在浪尖上起起伏伏、欢笑尖叫的人们,弥月忽然觉得自己和他们不是在同一个世界。
“叔叔,你能教我这个怎么玩吗?”正出神,忽然听见一个稚嫩童声,转头看去,是个十来岁的小男生,头发剪得短短的,把一个黑色手柄递到谢不琢面前。
他脚边,还放了个摊开的盒子,包装纸、说明书都散在一边。
里头是架黑色无人机。
弥月对无人机的印象还停留在同事那台上,白色的,四四方方,像一顶四角朝天的伞,这一架科技感更重,骨架轻盈,造型酷炫,像只黑色蜘蛛。
“我看不懂这上面的字。”小男生双手拿着手柄,稚嫩地仰起头。
谢不琢摘下耳机,随手揣在外衣兜里,接过手柄,垂眼摁了下手机屏,顺口问:“小孩,你爸妈呢?”
“慢得像乌龟,不知道去哪里了,我才不等他们呢!”小男生已经很自来熟地在他身边坐下,小脑袋凑过来,半抱怨半骄傲地嘀咕。
这是美国Samule公司去年推出的一款无人机,手柄上印的全英文,要连续短促地摁三下开关才会开机,意为“S”的摩斯电码。
谢不琢手指轻动,抠出摇杆,熟练旋进凹槽中。
就在这时,小男生的父母也过来了,见状,哭笑不得地解释:“这是他叔叔从美国给他带的礼物,我们都不会用,说明书也看不懂,就说让他自己去问。没想到他还一点不怕生,真的找人问了!”
谢不琢笑了下,应得随意:“没事。”
“那个……要看说明书吗,在箱子里。”
“不用。”谢不琢已经将手柄设置好,又捡起无人机,走到空旷处,摁了下起飞键。
无人机稳妥起飞,悬停在空中,他侧开手,方便展示,又和小男孩简单说了下用法,示范了几个操作。
贴地飞行、背飞拉镜、兴趣点环绕,黑色机器在他手机里仿佛一只听话的玩具。
“哇——”小男孩眼中的崇拜感溢于言表。
连那对年轻父母也难掩讶异,他们虽然对这东西一窍不通,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小区里那几个飞无人机的哪有这来去自如的本事,和他一比,简直是游乐园旋转飞机和国庆阅兵空军飞机表演的区别。
讲演完毕,谢不琢原本想将无人机还给小男生,没料对方看不够似的,缠着他要再来一遍。
“叔叔,你好牛!”
“是吗,和奥特曼比谁更牛?”谢不琢没动,视线瞥下去,像是打算考察他一下,慢悠悠问。
小男生深深考虑了很久:“嗯……叔叔!”
太蹩脚的捧场,然而谢不琢仿佛很受用,笑着拿过手柄,真的又给他飞了一遍。
没有阳伞遮挡的地方,烈阳如瀑,沙子热,空气热,连风也是热的,小男生父母忍不住躲进了这边的伞下,谢不琢却陪他站在露天处,手指灵活地操纵飞机。
太阳很大,弥月微微眯眼。
他应该也很讨厌晒太阳,过来的一路,都捡阴凉处走。
正这样想着,下一秒,谢不琢忽然转头,弥月来不及收回视线,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就这样被抓了个正着。
那一刻,第六感告诉她,他知道她看了他很久。
果然,谢不琢挑了下眉,抛出了个略带疑问的眼神。
弥月下意识偏开视线,又反应过来,好像欲盖弥彰。于是等人走过来,又主动以平常口吻道:“你好像很了解无人机。”
也算是变相撇清:我不是在看你,是在看无人机。
“嗯,职业相关。”谢不琢应得懒散。
他倒不是摆谱,而是热的,天热人的心情本来就容易烦躁,刚才飞无人机时,偶尔瞥她,她都在低头看手机。
更烦躁。
不过谢不琢面上没怎么体现,只是丢开外套的动作稍重了点,而后坐下。
“无人机工程师吗?”
“差不多。”
弥月心里想,话题进行到这里,差不多了。没有过分避嫌,也没有太热络。于是,点点头,“哦”一声,没有再继续。
小男生和父母收拾着东西走了,临走时,谢不琢还在说明书上画了个简单示意图,用中文写下操作步骤。
他模样看着过分年轻,说不上什么气质,反正绝对算不上成熟,有点像不务正业逢年过节还会专欺负小孩的类型,却意外的挺有耐心。
刚才,弥月就是在想,这人还蛮反差的,各种意义上,才会多看了他一会儿。
“我去一下洗手间。”海滩上太热,光是坐在伞下,就哗哗流汗,她站起身来,打算去洗把脸。
反正坐着也无聊。
没想到,刚走出两步,身后就响起一声懒散的“喂”。
她停下脚步。
“身份证掉了。”谢不琢弯腰,捡起地上的卡片,递给她。
这张身份证弥月一直放在牛仔裤口袋里,大概是刚才那一下站起来的时候掉了,她接过,说了声“谢谢”。
“这次算我及时。”他松手,随意搭在膝上。
言外之意,否则她又要回头找了。
既然提到这一茬,弥月也就说:“房卡我已经找到了,谢谢你。”
谢不琢“嗯”了声,尾音略上扬,漫不经心的:“在哪儿?”
“民宿附近,被别的小孩捡走了,昨天晚上就找到了,本来想早点和你说的,但没有你联系方式。”
弥月自觉这话没什么问题,没成想,却好像触碰到了某个关键词。谢不琢坐直了点,略抬了抬下颌,就这样将她看着,微微扬眉:“我倒是有你的,搜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