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
而道师不授业,不解惑。
只是传道。
传大道。
这一日夸父城中寂静燥热,数万人等候在路旁,面色潮红、呼吸急促,如山如海的人群紧张、颤抖、压抑。
但诡异的是,竟无人发出半点声响,汹涌人潮寂静得鸦雀无声,恍惚只间,甚至能听到路旁那颗槐树下的蝉鸣。
又恍惚间,众人似乎听到脚步声,不知是否是错觉,这让他们心头一紧,瞳孔里迸发出渴望的光。
“要来了……”
期待着、紧张着、激动的情绪在蔓延,整座夸父城都在震颤。
“要来了……”
有人轻声自语,涨红着脸,好不容易才道出最后两个字:“道师。”
道师,便是传大道之师,那是在黑暗中举着火把大踏步前行的人物。传说之中,道师将为整座夸父城带来光明,让普通人也可以修行,世道变革,人人如龙。
也只有那样的人物,才能让整座夸父城都翘首以盼,让这座修行者无算的伟岸城池俯首。
只是在这样的光景中,也有人站在高处,冷漠地俯瞰众生。
“真理永远掌握在少数人手中。”
一位青袍少年冷笑,从雕龙附凤的高楼上往下俯瞰:“他们不知道,自己要等的人,永远都不会到来了。”
“围杀道师一役,耗费我族三十年底蕴,光是请神丹便足足消耗了三十粒……”有人回想起那一场站役,有些肉痛,那样的代价对于他们这等名门望族都堪称天文数字。
“陈青山……什么道师……不过是我白家的一条狗罢了。”
人群中央,来自白家的公子开口,很轻蔑,直呼其名,这代表着一种态度,他的家族曾与名为陈青山的道师有许多渊源。
锦衣华袍的少年们立在高楼上,俯视苍生,没有一个不在冷笑。他们的目光与见识都更加高远,知道许多寻常人无法得知的隐秘。
有时候等待只是徒劳,道师代表着某种革新的力量,可以让普通人也锦衣玉食,得到良好的教育与资源,然而这动了某些少数人的权柄,于是结果不会太好。
“那是……”
忽然,白家公子皱眉,抬头望向城外。
他的目光尤其敏锐,因此第一个有所察觉,紧接着,其他人也流转目光,世家子弟、凡夫俗子、修行之人,一个个屏气凝神,望向夸父城那座古老巍峨的城门。
而城门之外,一个穿着白袍的少年迈步朝着汹涌人群走来。
那少年模样清秀,脸上始终带着温和的笑,使人觉得如沐春风,打心底觉得欣喜。
他的脚步很轻,像是闲庭信步,又如在春日的朝阳里春游,始终不急不躁,却也不至于慢得让人催促。
“那是……道师?”
高楼之下的芸芸众生里有人自语,不太确信,那位非凡少年本来夸父城中无人不识,然而他七年前便外出求学,岁月流转,模样当然有所变化。
众人面面相觑,都有些惊疑不定。
“自然是他!”
不久便有人笃定开口,眼眸里迸发出亮光:“这样的气质与姿态,除去那位道师之外,还能有何人?”
话音一落,顿时无数人激动附和,这样的言语很有说服力,那个迎着人山人海淡然走来的少年太不寻常,毋庸置疑,存在着某种超凡的特质。
只是寻常人欢喜,站在高处的锦衣少年们却面色骤变。
“当真是那位道师吗?有谁离得近些,快去看一看!”
“怎么可能是他!”
白家少年开口,他是众人中的领头羊,素来笃定冷静,此刻却禁不住面色骤变,声音都在颤抖:“他已经死了,已死之人,怎么可能复生?”
“是……是!他绝不可能是道师,为了杀他,我秦家付出了很多的代价,不可能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秦家的少年面色惨白,这样的言语更像是在强行说服自己,眼前的景象显然让他失去理智。已死之人竟又活生生出现在面前,这超乎常理,太过匪夷所思了。
尤其是道师归来的后果,更让他浑身上下都在战栗,道师是真正非凡的人物,按照传说,整座夸父城数万万人都是他的弟子,拥有无上的权柄与威能,得罪了那样的人物,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
“阁下……”
这时候终于有人上前,激动地望着城门口的白袍少年,身躯都有些战栗,他只是普通人,希冀能得到道师的指引,如今生怕这一切只是一场梦幻,眼眸里甚至流露出祈求:“阁下,您……当真是陈道师?”
这句话音声一落,所有人的目光死死盯着城门口那位穿着白袍的少年,漫漫人山人海中安静得只剩下呼吸声。
寂静、寂静,无论凡夫俗子还是世家大族,都在等待这个问题的答案。
“奇也怪哉……”
面对众人的瞩目,白袍少年心中却犯起了嘀咕,他姓陈名道师,二十年来都叫这个名字,不是陈道师又是何人?
更让他觉得奇异的,是这如山如海漫天人潮。
他知道自己这位举人来做教书先生不算寻常,然而这样的阵仗……未免也太夸张了罢?
陈道师,明朝崇祯十四年高中解元,而年纪不过二十岁而已。
这样的人物注定要飞黄腾达,日后成就不可限量,然而面对络绎不绝的送礼结交之人,他却毅然选择罢考罢官,只寻了一座偏僻的城池当起了教书先生。
陈道师天资聪颖,否则也不可能二十岁便高中解元,然而他虽喜读书,却不喜欢官场的惺惺作态,比起四书五经,也更喜欢各种稀奇古怪的志怪典籍、杂书小说。
遣散了仆从书童,独自一人通过幽深的小径来到这座夸父城,其间有许多经历让他觉得莫名,偶然之间,甚至生出一种自己来到另一座时空之感。
不过这样的念头自然只是片刻便被他抛诸脑后,陈道师毕竟只是明朝的一位读书人,未曾受过现代网络小说的熏陶。
“我自然是陈道师。”
面对众人殷切的目光,他平静回答,很坦然,这样的模样不似作伪,自然,也确实不是作伪。
只是本该轻如鸿毛的一句话,却惊起惊涛骇浪。
“是道师!道师到来了!我夸父城将要改革,变得不同!”
有人喜极而泣,陈道师依稀瞧见是位老者,老眼昏花,怦然跪倒,一滴滴眼泪砸在地上。
“改革……”
少年听得心头狐疑,这样的词语未免太重,让他心头犯起了嘀咕。
“昏暗蒙昧的时代结束了,道师传道,昏暗黑夜中有了光明!”
“传道……”
这个词陈道师轻轻吞咽了一口唾沫,愈发觉得古怪异常,皱着眉思索片刻,摇头一笑道:“这城里的人倒当真是好客……”
他毕竟只是位苦读了十几年书的单纯少年,还未曾经历过人间险恶,若是换一位老谋深算者,恐怕此刻便已经看出了究竟。
在众人的簇拥下,陈道师缓步入城,让他觉得古怪的是城里不论孺子老朽都健步如飞,精气神健硕,甚至让他回想起了曾读过志怪小说里的修道之人。
“小说里所写当然是虚假……我须得静心,不要入了魔障。”
他提醒自己,小说里的仙人鬼怪自然惹人向往,但若是太过沉浸以至于不能分清现实便不再是一件好事,自己近来已经有了这样的征兆,这实在值得警惕。
“你……当真是陈道师?”
就在这时,远方的高楼里缓步走来一位锦衣华袍的少年,是那位白家的公子,他望向陈道师的目光透着惊疑与阴沉,与其他人明显不同。
他没有称呼道师陈青山的本名,因为那是天大的亵渎,无人可以在人前直呼道师之名,缺少那样的资格。
而他若是询问眼前这少年是否是陈青山,自然便可以轻而易举得到答案,这位糊里糊涂自明朝而来的少年眼中的世界是灿烂阳光的,不至于升起半点防范之心。
“自然。”
陈道师回答时皱起了眉,实在不能理解这样简单的问题为何要回答第二遍。
他来做的是教书先生,不是什么有油水或地位的职业,谁会闲着没事冒充一位教书先生?这门口众人的盘查,当真是不知所谓,当真是……奇也怪哉。
“陈道师……”白家少年喃喃,目光死死盯着陈道师,与其他人不同,白家与少年道师交际很深,对其外貌自然也更加熟悉。
“如何?”有世家望族的弟子轻声在白家少年耳旁询问,暗地里摩拳擦掌,毋庸置疑,若是得到否定的回答,他便会在下一刻捏下陈道师的脑袋。
白家少年沉默半晌,忽然呼出一口浊气:“很相似……”
他没能给出确切的答案,然而这样的回答已经足够让世家门阀的弟子们心头一沉,连白家少年都如此说,恐怕这位“陈道师”的身份是确凿无误了。
“他竟活着回来了……这……这可该如何是好?”
来自秦家的少年公子面色惨白,他出自的家族体量虽大,但还远远比不上白家这样的庞然大物,此刻忍不住偷偷瞄了陈道师一眼,只觉得这位悠然自得的白袍少年面对仇敌也面不改色,笃定亲切,不曾露出半点怨恨,定然是不可招惹的非凡人物,一刹那心头都在发颤:“偷袭道师一役,我秦家出的力不大,若是送上我手中那件宝物赔罪,兴许能逃过这一劫……只是……那可是我族那位亚圣遗留下的东西……”
他却不知,陈道师对夸父城中所发生之事一无所知,自然不可能露出所谓“怨恨”。
这位秦家公子的念头若是被外人知道了,恐怕非得引起惊天的骇浪,世家大族竟然要向普通人赔罪,甚至须得付出家传至宝才能让其息怒,这样的先例从未曾有过,必然要惊掉无数人的眼球。
然而此刻有这样念头的,甚至不止秦家公子一人,世家大族的公子们低着头蹙眉,都在思索,权衡着利害。
唯有白家的公子皱起眉头,这样的情形很是不妙,世家大族是超凡脱俗的人物,他们若是向普通人低头,那么礼崩乐坏的时代便要到来,一切规矩都要乱了套。
眼睁睁敲着陈道师优哉游哉越走越远的身影,忽然之间,一个念头猛然在白家公子心头升起。
“是了!”
这念头让他呼吸变得粗重,眼眸里都流露出精光。
“若是动用这个办法,一定可以分辨出真假。”
可想起后果与代价,他又有些踌躇,难以下定决心。
“若是失败了……”
想起失败的代价,他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寒颤:“我当真赌得起吗?”
“已死之人,如何能够复生?父亲说亲眼见到了他的尸体,一定不会有假!”
终于,白家公子狠狠咬牙,下定了决心,他抬头看向陈道师,霍然开口道:“你的话当不得真,谁能知道你当真是陈道师、而非奸人假扮?你可敢……”
说到这里,他轻轻吞咽了一口唾沫,顿了顿才说出接下来的话:“可敢对着夸父神像发誓?”
这话音一落,锦衣公子们纷纷目光亮起:“是了!是了!陈道师已经死了,死在了那一场惨烈的战役中,这是我家族老祖亲自传下来的消息,不可能有假……”
“无论他有什么手段,都不可能在夸父神像面前作伪!”
原本摇摆不定,捉摸着是否要向陈道师低头的公子们纷纷有了定夺,就连那位打算送上至宝赔罪的秦家公子也吞咽了一口唾沫,收回了心思。
他们心头振奋,而其余人等却面色骤变,露出义愤填膺之色。
“这不公平!”
有人替陈道师发声,慷慨激昂,涨红了大粗脸:“无人能让道师证明自己的身份,不够那样的资格,没有人够格!”
道师是非凡的人物,是传大道之师,无人能让道师自证身份,天上的神祇亲临都不够!
“这样荒谬的要求不必答应,陈道师,我们相信你便已经足够。”
人声鼎沸,寻常时候普通人自然不敢与世家公子对峙,然而在道师面前则不同,众人义愤填膺、慷慨激昂,都从陈道师身上得到了某种勇气。
夸父神像,乃是仿造传说中夸父建造的神异之物,据说已经拥有了夸父的一丝灵性与威压。
直面夸父神像,对寻常人而言是天大的折磨,而若是心头疑虑不安,更是会直接道心崩碎,痴傻疯魔。
哪怕不曾撒谎,只要道心有缺,也有可能造成不可逆的损伤,正是因此,众人才会全力阻拦,白家公子才会如此笃定。
在这样的哗然喧闹之中,陈道师神色,倒是依旧如常。
“诸位。”
他脸上带着笑,目光平静地与白家公子对视,那样的平静让后者心头发颤。
“我陈道师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既然问心无愧,在夸父面前发誓又有什么妨碍?”
这声音中气十足,让人不自觉信赖,从中得到力量。
“不愧是道师!”有人感叹,由衷露出崇敬与敬仰。
竟然敢如此坦然无惧地直面夸父神像,无论如何,这样经天纬地的气魄便让人叹服。
“无人可以在夸父神像面前撒谎……”
那位想要送出家门至宝的秦家公子听到陈道师所言,顿时露出笑容,只是他心头却在发颤:“无论他是什么人,都要原形毕露,不可能有差错……不可能有差错。”
他是在强行令自己冷静,现在是赔礼赎罪的最好时机,而待得陈道师在夸父神像面前发誓,一切便已尘埃落定,到时候需要付出的代价,将大上数倍都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