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孽债
思念成为他心灵的一棵树,在春风的撩拨下,发了芽,冒了叶, 马上就要开花
回到河南大学,苏桐复归为前途无量的青年才俊。开始准备去美国的行程了。他埋头苦读英文,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遍遍回味阿迦温软的身体,美丽的眼眸。
行程前一个月,他出了教室,突然眼睛一亮,阿迦! “阿迦,真的是你!”
他喜出望外,看着阿迦,不知如何是好。阿迦似乎更娇美了, 只是眉间似乎有一丝忧虑。
“你都好吧?你不是去北京、上海了吗?你咋来了?”苏桐问。 “没办法啊。你看。”阿迦低头看看自己的腹部。
苏桐的双眼跟着阿迦的眼睛,扫到阿迦肚子。“哦!怎么胖了?”
“孩子,6个月了,你的啊!”“我的?!哦!”
他脸色大变,有惊喜,有担忧,似乎还有其他。
他领着阿迦,到学校边的豆芽街,找了一家面馆。两个人坐下来,点了饭菜,面对面坐下来。四目相对,喜忧参半。两双目光紧紧交织纠缠,都不舍得放下。
“你来了,还怀着我的孩子……我太高兴了,可是,马上就要出国了。咋办?”苏桐说。
阿迦笑着,眼里涌出泪花。
“我知道。我想着自己一个人扛着,用我们的土办法把他打下来。可是,一想到你,就舍不得,下不了手。犹豫再犹豫,6 个月大了,没办法了。对不起……”
“是我对不起你啊,把你俩丢在外面不管。”他说。心里,十分歉疚。
热热闹闹的面馆,人来人往。他恨不得立即把阿迦拥在怀里, 把亏欠娘俩的心意十倍地还上。可是,众声喧哗,满面馆都是眼睛。他只能用眼睛表达一切。
晚上的时候,阿迦褪了衣服,露出圆鼓鼓的肚皮。“你来摸摸。”她招呼苏桐。把苏桐的头轻轻按放在肚皮上。“听到了,我感觉到了!”苏桐兴奋地说,“我的儿子啊!”“你咋知道是儿子?没准是女儿呢?!”阿迦笑了。“都行,儿子我爱,女儿我更爱。”他说。
他站起来,眼神坚定起来,说:“我明天联系家里,把你送回信阳老家。我让父母照顾好你娘俩,你就放心地在家里等我。我们留学期限三年,我三年后就回来。”
“可是,我这样的情况,老家能接纳我们吗?”阿迦惴惴地问。情况?哦,想起来了,阿迦是个寡妇——家里父母会同意吗? 他想起父亲面对自己时一贯严肃的脸,心里打了一个冷颤。是啊,自己是家里的长子,是父母撑门面的装饰,又一贯是家乡青少年学习的楷模。现在虽然是新时代了,但毕竟在父母一无所闻的情况下,把一个远在天涯的年轻寡妇肚子搞大,而且居然将近临盆。父母怎么给乡里乡亲解释,自己又怎么给满心期待自己出国留洋, 下一步光宗耀祖做一番大事业的父母交代?
晚上在旅馆住下,两人小心翼翼地亲热了一番。阿迦睡着。他轻轻起身,伏案写了一封书信,把事情原委大致说了。他在信里一再强调是自己爱上了阿迦,把两人见面的时间提前了一年,说阿迦是来省城女子师范求学的进步青年,俩人是自由恋爱,真心相爱。他把信函封好。第二天一早就带回学校邮局,寄了出去。
四天后的下午,没等来家乡回信,板着脸的父亲却亲自来到学校。
从小到大,苏桐任何事没隐瞒过父亲。实在说,也根本没有机会隐瞒。在家里,一群人围着他,是呵护,也是监视。还算他争气, 在这样的环境里,居然还能自立自理。在学校,父亲要求他每月四封家书,细致入微地报告一切生活学习细节。早在九华山归来的时候,苏桐的家书就明显开始敷衍。父亲早有察觉,只是不动声色。这一次,父亲一下子就明白了一切。以他的人生经验,苏桐这小子已经变了,肯定撒谎了。父亲不能肯定的是,这小子真话多少,谎话几何。
爷俩在学校大礼堂门前散步溜达。父亲隐去眼光里的杀气,貌似平和,问:“到底怎么回事?”
他还从没和父亲如此对阵,哪里敢动半点心机。一紧张,磕磕巴巴,父亲问啥答啥,所有的真相暴露无遗。
父亲说:“你觉得祠堂里的祖宗能容忍你娶个寡妇回家?!”父亲把满心的鄙夷,关闭在微闭的双眼里。父亲的睫毛很长,苏桐遗传了这个特点。他从小跟着父亲,知道父亲眼睫毛里各种各样的眼神。父亲的话不响。这更可怕。这样的语气,饱含愤怒,根本不容置疑。
父亲饭都没吃,转身走了。
晚上,回到旅馆。苏桐努力装作若无其事。阿迦从他的眼神里, 读懂了一切。
阿迦什么也没说。挺着大肚子,静静地依偎在他身边。她问苏桐:“喜欢这个孩子吗?”
他说:“喜欢,不是,是爱。”
她问:“如果是儿子,叫什么名字?”他犹豫半天,琢磨着,没回答。
她等不及,又问,如果是女儿呢,叫什么? 他说,我想想。
琢磨来琢磨去,苏桐还是没选好。他说:“这可比出国留学的功课还难。我得仔细琢磨,取个最好听的名字。咱先不急,等我明天再想想。”
第二天一早,苏桐去学校。阿迦在床上搂住他,亲吻了一遍又一遍。他说:“等我,宝贝!中午回来给你带最好吃的开封灌汤包。”中午,他回到旅馆。开了门,屋子里没人。桌子上留了一张纸条:
我会把孩子养大。你安心去美国,学成报国。你不属于我。我会寻找自己的人生。保重。爱你!
阿迦!什丽!什丽!
他顾不得称呼是不是正确,冲到柜台,大声呼唤。柜台说:“你出门之后,这个女士就出门了。”
他冲出客栈。面对潮水一样的车马人流,茫然四顾。开封四面八方都是通途,哪条路是阿迦离去的路?
半个月后,他和几十名同学飞跃太平洋。在美国,他开始选择的是工程机械专业。他的心被九华山那个山洞牢牢咬住,山洞里那团火焰如巨大的舌,日日夜夜啃噬着他。他觉得,再好的机械,也不能救赎自己。他于是转学西方哲学。他想找出人类宗教的核心秘密,打开人类灵魂,给世人,至少给自己,找到一剂救药。
三年后,该毕业的时候,父亲病危。他迫不及待回国。病榻上, 父亲等着他,等着他的一件礼物。他读懂了父亲眼里的期待,拿出满是英文字母的毕业证书。父亲一个字也看不懂,但他明白这些洋文散发的光辉。儿子成了国内顶尖的人才,这是祖宗的荫德福报, 是一个父亲最大的骄傲。父亲了无牵挂,握着他的手,露出了最坦诚、最慈祥的笑。他原谅了父亲,滴下两行眼泪,表达了对父爱的全部感激。
父亲的后事,全部按照家乡旧俗。在老家设置的灵堂前,他脱去西装革履,披麻戴孝,跪在尘土中,一遍一遍迎接前来吊唁的人们。男人们是亲朋故交,吊孝是必须的礼节。女眷们则怀了另一份心思,想亲眼一睹这个留洋博士的丰彩,看看有无可能攀做乘龙快婿。
做法事的道士们格外卖力。在苏家宽阔的门前,他们用几张高大的太师椅、方桌搭建起架子,上面铺上孝布,恍若桥梁。当地人将这个叫做醮,道士们要以此为道具,布置一个气派的道场,送亡人一路过关,去阴曹地府报到。法事以唱诵为主,追悼亡人的品行功德,报上孝子们的姓名排序,以展示亡人家族兴旺发达,根深叶茂。道士们所有这一套表演和程式,叫打醮。孝子们则须围绕桌椅, 在孝布搭成的“桥梁”下面,根据道士的指令,或爬行,或穿梭。孝子们的行为,叫做爬醮。
法事也是道士们展示自己高超技艺的重要舞台。一群道士穿着黑、红、黄三色鲜艳的道服道帽,手持一对铙钹,一边合奏出铿锵的节奏,一边唱经,同时将一只铙钹高高抛向天空,再徒手接住, 或者用另一只铙钹接住。能接住,只是基本动作。道士们还必须做 出各式高难度的花式动作,让被接的铙钹在另一只铙钹上高速旋转、滑翔。这个时刻,孝子们和道士绕着醮快速绕圈,孝子们则纷纷点燃短编的鞭炮,点燃后扔到道士脚下。鞭炮在道士脚下噼啪炸响, 道士们要防止被炸伤,就得设法走出花样,或者加速、腾挪、跳跃。 最高潮的时候,这些动作要同时进行。爬醮的现场,功夫高深的道士们可以将铙钹抛起七八丈高,铙钹在高空急速旋转,十分惊险。道士们又往往虚晃一枪,故意做出接不住的样子。眼看那边缘锋利的铙钹要削刮到道士的手腕,围观的大姑娘小媳妇一片惊呼。转瞬 之间,道士又化险为夷,铙钹一偏,在另一只铙钹上旋转起来。大家不由得一片喝彩。
大户人家,最讲究排场。父亲的丧事办了七天七夜。苏桐一场不拉,满场跟着。只在夤夜之后,抢睡几个小时。即便是爬醮,他也一场不漏,一丝不苟地领着队伍,在地上跪倒,匍匐爬行。
方圆百里的亲友,对洋博士挑指赞誉。
经历欧风美雨的洗礼,他不再顾及他人的目光。他没有留在北京上海天津,也没留在省城开封,径直回到信阳,住进了贤山书院。从美国到省城开封,没人知道苏桐的故事。父亲逝去后,信阳城里,除了苏桐自己,也没有人知道这一切。
只有天和地、那个异域他乡的女子和他自己,知道那年那月那个温暖得醉人的山洞,知道他短暂的叛逆。
他被内心深处的思念,折磨得憔悴不堪。他不可以倾诉,甚至不能在脸上表现。思念成为他心灵的一棵树,在春风的撩拨下,发了芽,冒了叶,马上就要开花。那花会妖艳无比,会将他身体和心灵的所有欲望当作香气吐放。
他害怕这样的局面,只好刻意去压抑。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长久地打坐在孔夫子画像的目光之下,期望孔夫子无声的威严,能够击退那一副美丽生动的笑脸;击退那笑脸里颤动着,被篝火照得光彩夺目的肉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