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尊鉴:
愚儿恭禀。此去寺数日,几遭变故。一日,大家溺于两仪池,儿命方将军围寺,同亦寻之。二日,路至径前,遇僧劫,兵矣,不敌,伤且与大家皆沦,险丧,幸出,逃至山间。三日,于山待救,夜得庞朗将援,儿谨大人言,以大局重,保大家,至此受箭于背,且毒,后昏。至大人来。
愚儿不孝,未得承膝,未尽己职。今染毒于身,或命不久矣,恐累大人忧。敬叩金安。
愚儿烛词拜上
这一封商牟烛词写给商牟文舟的家书,此刻,却分成两份各于王城两处。原收信人商牟文舟、玉衡宫内的商牟涟以及此刻身在弘文馆内的邹槐。
“他照实说了,这一局,你赢了。”不知为何,本应被囚于府中央谷音之,竟会出现在邹槐的住处。她与邹槐对坐,如同央谷未末大婚之前来此一般无二。两人之间隔着张老旧的方桌,上面所放也仍旧是两只陶杯,两罐棋子和一方榧木棋盘。
央谷音之随意将手中难得的上品智石棋子丢入棋盘,打乱了这局分明是再落子一颗对方便可完胜的棋道:“不下了,不下了,没意思!”
邹槐对此也不恼怒,缓慢的拢起棋子分装入盒,随后缓缓说:“如此甚好。”
见央谷音子瞪他便又道:“商牟烛词并非庸人。二人许是已互表了情肠,而他这般做法才是为小末好。”
“我也知如此,然这般做法委实风险太大,一旦商牟文舟察觉…”央谷音之没在说下去。
“那几日之事的详细,商牟文舟不会知道。饕餮早已抹去了一切痕迹。”邹槐不以为意道:“不过经次一事,商牟文舟必然会对我们的行动有所察觉。”
央谷音之没接这一茬,她对此早有心理准备,相比之下,她更在乎另一个问题:“行刺之人,还未找到。”
邹槐闻言,抬眼看她,神色有些复杂,问道:“你就从未想过会是谁吗?
央谷音之不语。
“皇帝祈福,白马寺周围重兵把守,为何会有那么多僧兵混入?连日搜山为何一人都抓不到?一般刺客又怎会在飞骑营赶到后还会对小末放出冷箭?以方沁的身份,谁能令她反水?”邹槐一连串问出这些问题,同时,答案也呼之欲出。
“不可能是她!”央谷音之皱眉。
邹槐反问道:“除你我之外,绮月王朝之内,还有谁能做到在饕餮口下如此不留痕迹。”
央谷音之便又沉默不语。
邹槐今天似乎很有兴致絮絮叨叨格没完:“小末今日于朝廷之上立威,赢了一时,却输了之后。虽说也不算是昏招,可如这般的无理手,先手下的再好,也不及收官。”他也在意央谷音之是否搭话,自顾自的说:“她如此心急,想必是为了商牟烛词。不过好在终于也开始想要争一争了,也算是好事。我打算,送商牟烛词一份大礼,全当谢他将小末护的这般周全。”
“你要将鸽血交给他?”央谷音之听到这终于开口。
邹槐扯了扯嘴角,但笑不语。
央谷音之怒道:“不管怎么说他都是商牟家的人!”
“商牟家的人如何?他为了小末,可以不惜性命。而央谷氏的人,却一心要小末死。”邹槐反讽。
“若他所做这一切不过是联合商牟文舟做的一场戏呢!”央谷音之眉头皱的更紧。
“商牟文舟想要做成的事需要他,不会为了这样的事便轻易牺牲他。况且,他也不需要对小末做戏,商牟文舟的目的只是为了要一个新的继承人罢了,既然商牟烛词已是皇后,那便迟早会有的。她等了十几年,不会介意在多等几年。你与她相识这么多年,你还不了解她?当然,我自然不会现在便将东西交出去的,还得再等一段时间看看。”邹槐道。
“你看着办吧,是我太过谨小慎微了。”央谷音之道:“小末这次出行,险象环生,几番命悬一线,皆因你我保护不周。我此刻,已然是草木皆兵。”
“是我的过失,与你无关。我早该察觉异样,加以防备的。”邹槐道。
央谷音之轻叹:“好在小末无事。”
邹槐却道:“别放心的太早,若是商牟烛词因毒发身死,小末难保不会做傻事。”
央谷音之问:“鸿也那边有消息么?”
邹槐答:“暂时还没有。”
于此同时,另一处。
商牟涟与商牟文舟在玉衡宫后殿的小花园里品茶。
“烁儿都照实说了,你还有何疑虑?”商牟涟看过那封商牟烛词写给商牟文舟的信后,递还给她道。
“回城那日,有人看到他二人曾于玉辂上私语,言笑晏晏。亦有人看到他们衣袖交叠,好似悄悄牵着手一般,百姓皆传,帝后情深。”商牟文舟随手将信纸握于手中攒成一团,在摊开手时纸已化为粉末,随风飘散,不留一丝痕迹。
“无稽之谈,烁儿向来不喜她。”商牟涟对此见怪不怪,他深知自己这个妹妹的武学造诣。商牟烛词更是自幼便经她一手调教,表面上不显山露水,可内里修为绝非一般人可比。否则换做他人,重伤至此,早已虚弱垂死,怎会只休息几日便能下地行走。
“我只怕,在白马寺那五日之中,二人之间确实发生了什么,是烁儿没在信上提及的。”商牟文舟面覆寒霜道:“毕竟我们到现在都查不出此事出自谁人手笔。”
“现下最主要的事寻到方法为烁儿驱毒。”商牟涟说着面露阴翳道:“再者,那日朝堂之上,央谷未末的言行,明显已是公然挑明了要争夺王权,我们应早做打算才好。”
商牟文舟道:“我早已派人去寻能解奇毒之人。至于央谷未末,她既然不知死活,我给她机会争便是。”
商牟文舟不怕央谷未末争权,她处心积虑经营数十载,满朝文武哪一个不在她掌控之下。庙堂之争,央谷未末孑然一身,若仅凭一个无用帝王的身份能成事,当初又怎么被她逼到不得不囚禁央谷音之。
甚至商牟文舟对商牟烛词的情况也做好了最坏的心里准备,虽然这于她原定的计划有些许差池,不过只要在商牟烛词身亡之前让央谷未末育有后嗣,那便不会有太大差池。何况,若他果真对央谷未末有情,即便有幸得已驱毒,那也不得不死。
商牟家的人皆是如此,无情也深情。绝不会轻易对谁上心,但只要是认准了一人,便是一生只为这一人,甚至于其他的,都可以不管不顾。商牟涟是这般,她自己更是这般。
所以,她会这样想,并不是她完全不在乎自己儿子的生死,只是,商牟烛词相比于她所谋之事,她选择了后者而已。若成大事,便总要牺牲一些东西,或者一些人,在她看来,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在商牟文舟沉思的期间,玉衡宫后殿的花园小径上缓缓走来一人,见到她与商牟涟同坐,显然吃了一惊,脚步顿了一下,随即便面色如常的行至近前道:“见过大人。”然后转对商牟文舟道:“未料到太师也在此。”
大人一词,在绮月王朝,非是对官员的称呼,而是有身份的人用于对自己父母的专称。故,来人,正是央谷未末。
“太师有事与我有事相商,之后便同此饮茶闲聊,陛下且坐便是。”商牟涟道。
央谷未末明知,其实这二人唤她来,是准备好要就前日朝堂之事与她兴师问罪。然既然对方这般说辞,她便也索性便装傻道:“不知大人唤儿来,是为何事?”
“之前多番变故,你与皇后皆受惊不小,皇后更是受伤中毒。而自你回宫,我便未曾见你,心下担忧,便寻思待你得空来一趟,也好叫我看看你是否无恙。”自先皇逝后,商牟涟鲜少对央谷未末有这般温情言语。
事处无常必有妖,央谷未末但笑:“劳大人挂心,儿无恙。”
“民间有成家立业一说,如今陛下已成家,自然便要立业。从前我总以为陛下还小,怎料听闻那日朝堂之上的三问,连我都不禁拍案叫绝。”商牟涟终于说道了正题。
央谷未末也不言语,静等下文。
果然,商牟涟又道:“自摄政王获罪后,辅政一事由太师独揽,我与皇后又皆出身商牟一族,难免遭人诟病为外戚势大,祸乱朝堂。陛下那日第三问,虽未说出口,可莫不是也意有所指?太师忧心陛下误信谗言,至君臣失和,危及朝政,这才特请我与陛下多嘴说上一说。”
“太后,太师过虑了。孤那日于朝堂之上便说过,太师一心辅佐于孤,呕心沥血,不辞辛劳,孤又岂会不知。三问所指,不过是如常志仪那般的佞臣罢了。
央谷未末说道“佞臣”二字时,见商牟文舟倏然眯眼,随即朝她便意味不明的笑了笑道:“臣,谢陛下体谅。”
央谷未末便也笑:“爱卿辅政劳苦,待孤可独控朝局后,必会重重赏赐爱卿。”
“陛下如此说,臣便可安心。陛下美意,然尊荣富贵不过过眼云烟,臣无心于此,只盼陛下闲暇时能多去看望皇后。臣子性子寡淡,若有不周之处,也望陛下看在臣一心为江山社稷,却教子无妨的份上,多海涵几分。”商牟文舟起身躬身道,言语间并不见如何谦卑。
“皇后既嫁与孤,孤自当好生照顾。况且,宫中还有太后,想必皇后也不会如何寂寞,便不劳爱卿牵挂了。”央谷未末淡漠道。
听得她这般说,商牟文舟直起身隐约有怒气道:“皇后而今身中剧毒,陛下要臣如何不挂心?”
“爱卿这是在怪孤没有照顾好皇后?”央谷未末声色亦转冷。
商牟文舟紧紧盯着她,一言不发。
央谷未末冷笑:“太师别忘了,当初,可是非是孤要立你子为后的。”
“庶子安敢!”商牟文舟怒极抬手直指央谷未末。
“陛下怎么可如此说话!”商牟涟适时开口。
央谷未末并不理会他们,直接了当道:“大胆商牟文舟,竟敢以下犯上!孤念你爱子心切,今不予你计较,你且回去闭门思过三日便罢。若有下次,孤绝不轻饶。”言罢,拂袖便走。
然,被一个黄毛丫头怒斥,有生之年便未曾受过如此屈辱的商牟文舟,却在央谷未末转身之际勾起唇角,看着她的背影眼中满是萧杀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