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我的爱人叫玉
玉是人世间最美的物品。可我的玉究竟在哪里呢?我到哪里才能找到她呢?
我的那个小女孩,现在到底在哪里?
静夜无眠,我每每想起少年时代那个夜晚,想起自己初吻的那个女孩。
岁月不仅是把杀猪刀,更是磨蚀记忆的潮汐。我记得月亮下那双美丽的星眸,我却越来越记不清那个女孩儿的面孔……
当年,被一群老鼠救命之后,我守候原地,等了几天,没能等到悄然离去的女孩。我绝望地离开村庄,漫无目的地前行。几天后,碰到几个挑着箱子的男男女女。我认得领头的人,是远近闻名的皮影戏班主姚唢呐。他们挑的,肯定是皮影戏戏箱。里面,装着各色皮影人和锣鼓唢呐等响器。
姚唢呐是信阳皮影戏最有名的传承人,得了父辈真传,肚子里的戏文一套一套,从封神演义到隋唐演义、杨家将、岳飞全传等等,可以滔滔不绝、绵绵不尽。他的唱腔也丰富多彩,各种角色都演,各式腔调都会。尤其是他独特的男声高腔,在茶乡稻田之间一扯开嗓门,万籁应和,荡气回肠。台下看戏的观众,十里八里外走山路的汉子,深闺里纳鞋底、缝抹兜(胸罩普及之前女性护胸用品)的大姑娘小媳妇,心尖尖都能被抓的生疼。
再就是他的唢呐,不论他怎么吹,都别具韵味。给皮影戏伴奏,他的唢呐和演员配合的天衣无缝,不仅能及时遮掩演员的唱腔瑕疵,还能把演员的尾声延续的宛转悠扬。如果是独奏,那就更不得了,奏《百鸟朝凤》,能把各种鸟鸣带到现场;演《一枝花》,如泣如诉,柔婉动人。总而言之,唢呐到了他手里,就不是唢呐,而是活生生的男人女人,会哭会笑,声声入耳,曲曲抓心。姚唢呐的威名,由此而来。
我们竹家是当地各家戏班子的老主顾。家里有喜事了,唱几本(一个完整的戏剧叫一本戏);逢丧事,也要唱几本。八月十五、正月十五,有事没事,图个热闹喜庆,也会唱几本。
父亲尤其喜欢当地的罗山皮影戏。无论是贤山书院的大活动,还是竹家自己的红白喜事,父亲请再多戏班子、戏种,都会格外厚待姚唢呐的班子。淮河北边来的豫剧、曲剧,父亲一律称其为侉梆子。这些戏班子只要上门来演出,父亲来者不拒,一概欢迎。但他再闲再忙,都不大去看。独有皮影戏,他情有独钟,只要得空,就会让人搬了太师椅,在台下静静坐下,细细欣赏。
我心里记得姚唢呐,姚唢呐瞟了一眼,也认出了我这个竹家当年的阔少。他说:“你这小子一掉地,我就认识你。你父亲宴请宾客喝满月酒,我带着戏班子,连着唱了三天;你六周岁生日,我又去我家唱了三天。本来,我还满心计划着给你结婚庆典大唱一场,你生儿子再唱一场……谁知世道竟然变成这样!”
我们竹家遇难的消息,姚唢呐显然听说了。此时碰见竹家幸存的我,他倍感意外。看看眼下自己的凄惶,他也顿时安然。
他问我:“你这是要去哪。”
我摇头,说:“不知道。”
他又问:“以后怎么办?”
我还是满眼茫然。
他不忍。说:“我们班子也过不下去了,准备带着戏班子往南阳洛阳走走,看能不能混到一碗半碗饭,让戏班子活下来。如果南阳没指望,就南下湖北。毕竟,大别山南麓还有很多喜欢看皮影戏的人。”
姚唢呐沉吟半天,说:“孩子,真没地方去,就跟着我们吧。等有出路了,你随时走人。”
是啊,能往哪儿去呢?跟着姚唢呐,至少是跟着故人,至少还可以证明自己是有来处、有过往的人。
此后,两只轱辘的架子车,成了我的希望。赶路时,我拉着架子车,心里回荡着皮影戏唱腔的哀婉悲凄,追忆着死寂的村子里那个和自己相依为命的女孩。夜晚,我守候在简易戏棚子里,给姚唢呐做帮手。开始,是帮忙从几长排数百个皮影人里挑出马上要出场亮相的角色,及时递给姚唢呐或其他演员;从演员手里接回退场的皮影人,挂到合适的位置。再后来,就是接替临时缺席的伴奏师傅,为演出伴奏、应和。
戏班子的人简单朴实。舞台上的锣鼓一响,他们和皮影人便灵肉合一,共同演绎出历史的风云变幻,再现出人间百态。待舞台上锣鼓一落,他们演绎的世界立即消散,现实生活里就剩下最简单的目标:吃饱、活着。
饥馑蔓延。南阳的日子比信阳好不了多少。姚唢呐带着戏班子从唐河县转道南下,直到湖北枣阳,一场戏都没接到。沿路也是饿殍遍地。大家肚子都吃不饱,谁有劲看皮影戏?
戏班子已经多日没有存粮。大家都是饥肠辘辘。我努力帮助戏班子,用自己挖野菜、抓老鼠的本领,寻找食物。但是,戏班子里还是有人倒毙路上了。姚唢呐眼含泪水,抓过唢呐,要开腔,却没力气续上,只好垂头丧气地蹲坐在架子车上。
我采野菜回来,一切都看在眼里。我走到姚唢呐面前,说:“姚师傅,我跟着你们,啥也帮不了,就是个吃饭的累赘。感谢您这一路接济,恩情来日再报。”
我把手里的荠荠菜放在架子车上。给姚唢呐拱手一拜,往东钻进桐柏山莽莽山林。
姚唢呐这样响当当的人物,居然都游走在死亡边缘。我的叫做小玉的女孩,现在是啥情况了?
我忧心如焚。在山林里穿梭,沿路寻找一切可以果腹的东西。我要活下去,要找到小玉,更要想法让小玉活下去。
每次想到小玉,我的心都猛地一紧,满腹肠胃都扯的疼。
这就是柔肠百结?
我不知道。但我清楚,我已经是牵肠挂肚,勾心挂肺。
我站在桐柏山主峰太白顶上,模仿姚唢呐的高腔,撕破喉咙高唱——
曲高调雅无人和。
酒入愁肠相思磨。
沧海变田田变海,
高山成路路成河。
妹妹啊,你在哪里等哥哥?
我的唱腔,变成哭腔。
群山静默,松涛沉吟。
从桐柏山,回到大别山。从大别山最西端,一路摸索,衣服被荆棘挂破,皮肤伤痕累累。这没有什么。小玉的眉眼鲜活灵动,在我心里栩栩如生。饿得精神恍惚的时候,就喃喃和她对话。夜里,我蜷缩在山洞里,手里握着从一个祠堂捡来的长矛,防备着在附近游走的野兽。
眼睛一闭,小玉就能重回梦中。
但是,我却没能找到她。玉是人世间最美的物品。茶乡这一带,随地都是以玉命名的女子。可我的玉究竟在哪里呢?我到哪里才能找到她呢?即便有人可以问,我又怎么问?我连她的姓都不知道,甚至连她的表情都不能描述清楚……
我痛恨自己当时的仓惶和粗心。可是,在那个奄奄一息的时候,我怎么想得到我和她居然会有一场天赐的因缘,会有这么一场铭心刻骨的思念?
这思念,又岂止一场?
我迅速长大。迅速成熟。我习惯了在梦里回忆自己的爱人。渐渐地,我开始对身边的鲜活灵动的女人们习惯性地漠视。那个月夜里的那张脸,那个身子,那颗滚烫的心,牢牢地把持着我的心。我习惯于把所有身边的、身下的女人,都变幻为心里的那张脸。如果我身心足够放松,身体足够自由,我就会更疯狂地寻找自己身体可以接受的女人,再疯狂地在心里幻想自己那个爱人。
我的爱人叫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