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曜日在禅房内映射出点点碎金。
案几侧坐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她手上的玉镯质地上乘如水波流动,提花绢的衣裳滚着梅红的封边。
“真是老了,”女人喟叹长叹,而后抚上鬓边明晰的白发。
她头上斜并着的凤凰衔珠钗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动。
“再过几月,本宫大约就要五十七了,这日子过得真是太快了,记得本宫上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还在和无双斗蛐蛐,如今都已然成为大晋朝中的流砥柱了。”
对面的男子穿着绛紫官服,身姿挺拔,腰间纹带上挂着块剔透的玉扣。
“长公主,”他声线偏冷,说话间情绪起伏淡淡,“忧虑伤身,您应该保重凤体。”
“就是因为人老了,才越来越想着以前的事情。卫卿,上京的人都说你断案如神,只要你经手,没有查不出来的案子,有一桩旧事,实在困扰本宫许久。”
卫融雪抱手,“长公主谬赞。”
长公主摆摆手,“你的本事本宫看在眼里,不必自谦,本宫早年间有恩于你卫家,你祖父曾给本宫立下誓言,现下便是本宫要你们卫家兑现承诺的时候。”
卫融雪缄默片刻,终究还是应道:“长公主有托,臣自当尽力。”
“好,能得卫卿这句话,本宫也就心安了。”长公主点点头,目光逐渐悠远,“那已是四十年前的旧事了…”
山间风簌簌,两人闲谈才歇,禅房外卫无双的声音便落了进来。
“阿兄,那株牡丹你放在哪了?”
长公主和卫融雪一前一后出了禅房。
“你问的可是本宫今天带来的那盆黑牡丹?”
卫无双踏进院子就看见站在卫融雪面前的人,他垂了垂首,“拜见长公主。”
长公主和淑妃交好,因此卫无双对长公主并不陌生。
听清楚卫无双的称呼,江芙顿时惶恐起来,她虽然猜到山上肯定是了不起的贵人,但是她真没想到能和长公主当面碰上。
天可怜见,她迄今为止遇见最大的官也不过就是州牧。
“民女拜见长公主。”江芙稳住心神屈了屈膝。
长公主疑惑的目光投过来,“你是?”
“她是附近农户的女儿,名唤芙蕖,莳花弄草的手艺了得,我想起来院里有盆黑牡丹快病死了,就想让芙蕖过来看看。”卫无双替江芙解释道。
“哦?”长公主来了兴致,“那盆黑牡丹是本宫带出来的,宫里边多少能工巧匠都束手无策,它是本宫的心爱之物,你若真有能耐救活,本宫必会重重的赏你。”
卫无双立即朝江芙使眼色,江芙抿唇一笑,还没问牡丹在哪就听见道冷冰冰的男音袭来,“且慢。”
江芙下意识的抬起头瞄了一眼。
站在前边的夫人拥金带玉,尊荣华贵,一看便是长公主。
后侧的男子身着官服,鬓若刀裁,那双眼冷如曜石,如孤高的月笼罩着终年不散的乌云。
江芙只感觉被那双眼一瞧,身上都泛起了冰,她急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你说你是农户的女儿?”
不知为何,江芙总感觉这声调森森,男子的视线如寒芒般刺在她垂着的发顶。
“…是。”
“既然如此,我且问你,你家良田几亩,每岁田税几何?”
江芙下意识的腿软,她脑子飞速运转,支吾着回复道:“我,家中这些一贯是父亲操持,我知晓的不多。”
“如今是三月,你们田间种些什么农物?”
“该是种洋柿子的时节。”
“洋柿子从播种到瓜落需要几日?”
“两三月即可。”江芙在这样快速的询问下不禁冷汗连连,她挖空心思回答,生怕被看出来半点端倪,好在她以前有过田间劳作的经验,勉强能应付上来。
“撒谎。”男子径直吐出两个字眼。
听见这判词,江芙压抑着心头的愤懑再次抬眼,却又被男子锐利的眼神逼的垂下头。
“洋柿子喜温怕霜,一般只种在益州这样的南方地界,上京冬日太长,不可能有农户在这种洋柿子。”
江芙这下是真的腿软了,她跌坐下来,心里暗骂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来头,怎么连这种东西都知道的这么清楚。
原来他从第一句话就在诓她,可笑她还为自己蒙混过关而沾沾自喜了半刻。
“阿兄,”卫无双托了把江芙,“或许芙蕖平日里都在摆弄花草,对农务不熟稔。”
“你要是不放心,我让女官过来搜身就是,其他都能作假,她养花的手艺我却是亲眼所见的。”
卫融雪睨着脚步虚浮的江芙,唇边挑起一抹讽笑,“若是坦坦荡荡何必遮掩?撒谎成性的女子,就算有一番手艺又如何?”
“既然遮掩,便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江芙心里暗恨这个莫名其妙的臭石头,她憋着一口气,把他祖上三辈全拖出来通通蹂躏了一番。
江芙感觉到长公主的目光也已经有了点变化。
江芙!快点动脑子!
她咬住舌尖疯狂的催促自己,半刻之后,少女推开卫无双搀扶的手径直跪了下来。
“是我的过错!”她低头恭敬的磕在冰凉的石砖上面,“其实我是姜府小姐的丫鬟,小姐她苦恋卫公子已久,但是又不得其法,小姐待我恩重如山,我便想着替她打探消息。”
“是我一时心急,这才铸成大错,我不能说出小姐的身份,陷小姐于不义,擅闯贵人居所又隐瞒身份,请各位贵人责罚。”
卫融雪‘呵’了一声。
“好了,卫卿,”长公主朝卫融雪摇摇头,“她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犯人,你没必要这么审她。”
她朝江芙招手,“你说你是为你家小姐打探消息而来,那无双刚才的话还算数吗?”
刚才的话?江芙半仰起脸,回想了下然后点点头,“我的确擅长莳花弄草,长公主可以先让我看看那牡丹吗?”
*
红砂泥的花盆中,本该盛开的牡丹却耷拉着,花瓣尽显弱态,仔细查看,牡丹绿叶上还覆盖了一层惨败的斑点。
“这黑牡丹本属冠玉牡丹,因其花开如同美人发冠得名,这株黑牡丹是里边的奇种,好不容易才养活这一株,现在看着萎靡的模样,本宫真真心疼。”长公主看着花盆里的牡丹不禁叹气道。
江芙把牡丹叶子上的斑点翻过来,又用指甲轻轻划过。
白色斑点顿时沁出点点浓稠的乳白色,她又将花瓣掰开仔细瞧了瞧花蕊。
“长公主,”江芙在旁边的软巾上面擦擦手,“敢问这花平时是不是都和其他品种的花放在一起?”
“宫宴之时赵贵妃把这盆牡丹花借走过,回来的时候本宫瞧着好好地便懒得单独放,只是这牡丹以前也和其他牡丹放一起过,并未有什么差池啊。”
江芙屈了屈膝,回道,“同种牡丹花之间或许并没有什么,只是如果有其他的花在这牡丹的上边,可能会影响着花的长势,”
她指着牡丹叶子上的小斑点解释,“长公主请看,这就是某种花卉的孢子,借着风向落在了牡丹上面,这才导致它长势不佳。”
“况且红砂泥肥沃易渗水,再挨着多种花卉,难免让牡丹受风不足,根系淤积,长公主回去只让花匠换了盆地,在避光处把牡丹根茎埋在沙土,最好让它单独一个屋子。”
长公主听见江芙细致的办法,顿时感觉这盆牡丹有救,忍不住喜上眉梢。
“本宫这就回去按你说的给花匠吩咐,如果当真奏效,本宫一定赏你。”
“多谢长公主。”江芙偷偷舒了口气。
长公主目光转向她,“你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江芙真是想哽咽,要是她是农户的女儿,她可以说只要黄金,要是以自己的身份在这,她也非要求一个好名声,但偏偏她现在是个丫鬟。
还是个不能透露主子名字的丫鬟。
江芙低头跪在石砖上,心里又开始骂那个男人。
突然,江芙灵机一动,她抿着唇抬头道,“我没什么想要的,只是我听说闻鹤书院远近闻名,我家小姐一直想进去长长见识,但是她不是嫡女,压根进不了门。”
“我觉着,既然是闻鹤书院集齐了众多大师,为什么不能让所有渴慕学识的女儿家都能有这个机会呢?奴婢斗胆,为自家小姐求一个恩德。”
长公主面露思索之色,“你说的倒确实在理,既然是书院,本就该广开大门,哪能按照门第生硬的阻拦呢,如此办学,确实是违背学理。”
江芙大喜,不愧是长公主!就是高瞻远瞩!
长公主合掌而笑,“本宫也快花甲之年了,做些攒功德的事情也没什么不好,这样吧,如果你的法子真能奏效,本宫便让皇弟颁旨。”
江芙再拜,口中恭维道,“长公主仁心仁德,令人叹服。”
*
长公主派了两个侍卫送江芙下山。
卫无双和她并肩而行,一路上两人俱沉默着没讲话。
江芙只能硬着头皮扯话题,“长公主旁边那位好厉害,一眼就拆穿了我。”
她其实完全不想聊这件事,男子的眼神如芒在背,她现在还残存着点心悸。
“他是我兄长卫融雪,现任大理寺少卿,他不喜有人在他面前撒谎,并不是只针对你。”
“确实是我骗人在先,”江芙得了男人的名字,立刻在心底又骂了一通,她抬起眼将脸上的碎发拨到后边,
“这么年轻就做了大理寺少卿?真是,”真是老天无眼,
“真是太让人艳羡了。”
“我不应该骗你的无双,只是我怕要是一开始就说了我是谁,我怕会被你赶出去,谢谢你不计前嫌还能来送我。”
少女眸子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失落。
卫无双顿了顿,“没关系,我相信你是有苦衷的。”
简直是太善解人意了!
江芙有心想和卫无双约着下次再会,但身份被拆穿让她一时之间也找不到合适的借口。
看着山门就在面前,江芙默默叹了口气,也不敢主动再提,卫无双虽好,但他哥可不是吃素的。
“芙蕖,你等等,”到了山门,看见江芙转身就要走,卫无双突然出口喊道。
他瞳孔明亮面露纠结,一双眼目不转睛的看着江芙。
江芙眉头一跳,心思又活泛开来,“无双可是还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卫无双挠挠头,“我是想问你,那古籍还能默给我吗?”
“…”她咬牙挤出笑意,“会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