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5月19日——剩余氧气:173小时/7.21天
尤礼
我手里的手机冰凉。我已经强忍着不开屏幕,总共忍了十五次了,这还不算最近这次呢。手机上没什么可看的了。我觉得我的绝望和手机信号中断是同一时刻来临的。虽说在谢里登镇外我也没什么人可联系,但知道自己有联系的能力,那感觉还是不一样的。今天早上我一直在网上搜寻答案,可尽管互联网能提供不少信息,我却压根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除了一堆烦人的房地产和旅游链接外,搜索海山省谢里登镇只得到了三个还算有点用的结果;
第一个链接指向一个单页网页,上面有谢里登镇灾难应对手册的链接。我想着说不定里面有有价值的内容,就赶紧下载了下来。打开之后,我又迅速关上,接着去看另外两个结果了。要是我在意这类事的话,我可能会觉得看那些深灰色扫描页是浪费流量。手册首页上标注的日期是1972年。我厌恶地关上它的时候,看到其中一个小标题写着“万一遭遇苏联空袭”。另外两个结果就没什么特别的了。其中一个是我还在谢里登镇上高中时某个人写的一篇文章。一看到日期,我就知道没必要再接着读下去了。我敢肯定在当时那可能挺重要的,但现在可不是了。我偶然发现这玩意儿,只是因为它被保存到了一份我从没听说过的缸瓦市报纸上——所以说也就是有点意思罢了。
不过,署名那名字看上去倒是有点眼熟。
最后一个链接指向一个我从没见过的奇怪的视频分享网站。视频标题是“XIELIDENG051719”,这看着就有点可疑。说实话,视频本身没什么特别有意思的地方。在那段昏暗模糊的视频里,很难看清什么东西。一开始,我能看到好像有人在俱乐部里跳舞,然后拍了一分钟左右那种糟糕、没对焦的画面后,我看到在镜头这边房间的另一头好像爆发了一场酒吧斗殴。接着有几秒钟是拍摄者试图拍得更清楚些。但这都是白费力气,因为人群已经在试图躲开引发斗殴的源头了,所以视频拍到的全是人们四处乱跑的模糊画面。
视频下方,用一种特别难辨认的字体写着这样一段描述:
“2019年5月17日,海山省谢里登镇发生酒吧斗殴。你看到那个醉鬼被打得尿滚屁流了吗?”
我从没听过有人说“被打得尿滚屁流”这种表述,但在网上我也没资格去争论语法问题。不管怎么说,谢里登镇的一家酒吧里确实发生了一场斗殴。也就是说,那段几乎没什么用的模糊视频很可能就是昨晚在奥布赖恩酒吧发生的那场斗殴的视频,就是那场斗殴让阿佳和代维去了诊所。
我又把视频看了四五遍,直到手机终于没电了。就在那时我才意识到,昨晚某个时候肯定停电了。我一直没注意到它没在充电,等发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还不到四十八小时,爸爸就说对了——他当然说得对——已经停电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多亏了爸爸之前的提醒,我昨晚决定换上了两个E型氧气罐中的第一个。
为了节省氧气——而且说实话,我也不想从自己的藏身之处探出头来——我一整天都躺在床上。我甚至把氧气摄入量减少到了平时所需量的一半,这意味着如果我活动太剧烈,很可能就会昏过去。照这个速度,我换上的这个满的E型氧气罐能让我撑到明天早上呢。所以,知道自己没别的办法,我就静静地躺在床上,开始在我头顶那污渍斑斑的点状天花板上比划着画些图案。
当你再次睁开眼睛时,你还在原来的地方。还是那熟悉的旧点状天花板,还是你片刻之前比划着画的那些图案。只过了一会儿吗?透过窗户看,天空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当你调小氧气量的时候,天还挺早的——如果没记错的话,大概是三点左右,但现在,现在看上去好像已经过了午夜了。外面的天空被厚厚的云层覆盖着,还透着一丝熟悉的橙色。这让你想起了什么事。曾经很熟悉的某件事,是什么来着——
砰。砰。砰!
你房间的门突然被撞开了。从漆黑的屋子外面,两个人影像两只潜行的老虎一样走进了房间。走在前面的是一个身材高大、体格健壮的男人。他的脸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衬衫破破烂烂,沾满了血迹,还糊着干涸的呕吐物。在他后面的是一个你熟悉得多的人。“卷发筒老奶奶”穿着她那件沾满血的粉色睡衣跟在后面。就在那时,你认出了那个男人。就是外面那个瘾君子。
哦,我草。我滴妈,别介啊。你心里想着,可这事跟老天爷可没什么关系。
紧张感开始紧紧揪住你的心。你试图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却大脑一片空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们两个开始围着你转,他们那呆滞、空洞的眼神一刻也没从你身上移开,仿佛让你看到了自己即将面临的下场。
你向前一倾,把脚放到地上。你朝着门跳过去,顺手把枕头朝那个瘾君子扔了过去——虽说从长远来看,这也起不了多大作用。你的这一番动作好像触发了他们什么反应,他们俩一起朝床扑了过来,扑向你刚刚所在的位置。在他们从床上起身之前,你已经出了门,跑到了走廊里。你在身后猛地把门关上了。
门挺薄的,但好歹能在他们和我之间隔出点东西来。但你心里清楚,这也只是延缓一下不可避免的事罢了。
没过一会儿,他们就开始用力撞门,撞得门在门框里直晃。你脖子后面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因为他们其中一个人开始嚎叫起来。那阴森、不像人类发出的嚎叫声,让恐惧在你的血液里蔓延开来。不管怎样,你迅速转身,朝着楼梯口跑去。
你要去哪儿,尤礼?
离开这儿。随便去哪儿都行。你心里想着。
你扶着栏杆转了个身,开始往楼下冲。当你经过你房间门口时,门从铰链上被撞飞了,重重地弹到了你上方的栏杆上。他们现在追过来了。
那个瘾君子得意地吼叫着,和“卷发筒老奶奶”一起在后面追你。
等他们跑到楼梯顶的时候,你已经到楼梯底了。你有三个选择:车库、前门,或者再往房子里面跑。
选哪个呢?如果我跑到外面去,那么——
你知道自己会死的。外面肯定还有更多他们这样的人。
好吧,那就去厨房,找个——
你真觉得自己能制伏两个发狂的怪物吗?
你能听到他们两个在你身后慌乱地跑下楼梯的声音。没办法了,你打开了车库的门,只把门打开到刚好能让你进去的程度。你把门关上,就在这时,他们两个也赶到了门口。
他们开始一次又一次地用身体撞门,一边痛苦地尖叫着——也可能是嗜血的兴奋劲上来了——而门勉强还能抵挡住他们的撞击。
你感谢老天爷,或者感谢阿佳,或者感谢造了这扇带厚重锁的厚金属门的人。这门应该能把他们挡在外面一会儿。但你心里很清楚,这门也没法让你安全太久。
你找到了灯的开关。按下开关,柔和的黄色灯光照亮了这个老旧的车库。你转身看向停在房间中央那辆破旧生锈的汽车——这又一次提醒着你,你可能永远也离不开这所房子了。不管怎样,你还是朝对面墙边的架子跑去。
“这儿肯定得有个够重或者够致命的东西能——”你心里想着。
突然,你在搜寻的过程中停了下来。环顾四周,你不禁有种感觉,好像有什么地方非常不对劲。
门被猛烈撞击发出的哐哐声让你又接着找了起来。
“拜托了,阿佳,你这儿肯定得有我能用得上的东西啊!”你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但你也不知道为什么。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你问自己,可当然了,你太笨了,根本弄不明白。
在这无助的时刻,你想起了阿佳发的短信。她的枪柜。你知道它肯定就在这附近某个地方。
在车库的后角落里,在工作台旁边,那个枪柜立在那儿,几乎比你还高,这很容易做到,毕竟你也就比小孩高一点而已。你朝枪柜跑去,那种不对劲的感觉随着你越跑越强烈。想都没想,你就转动了锁上的刻度盘。只听轻轻一声咔哒,枪柜的门就开了。
什么?怎么——
门后传来的又一声可怕的嚎叫声打断了你的思绪。
枪。你得赶紧给枪装上子弹,可你已经没时间了,那还费这劲干嘛呢?尽管如此,你还是从枪柜里抓起手枪,又从下面的盒子里抓了一把子弹。你卸下弹匣,然后迅速开始往里面装子弹。你以前只和爸爸一起开过一两次枪。他向来不喜欢枪,但他希望你能有应对任何情况的准备。你身边的人比你能干多了,这对你来说又是一次幸运的事。
木门框的碎片朝你飞溅过来,门被撞开了。你把还没装满子弹的弹匣猛地塞回枪里。还没等你来得及细想,你就朝着那个瘾君子连开了三枪。虽说开枪的冲击力让他稍微往后退了一点,但就好像你朝他打的是爆米花而不是子弹似的。你又扣动了四次扳机,两枪打在头上,另外两枪打在胸口,可还是同样的效果。那个男人继续朝你艰难地走来。他每走一步,黑色的黏稠液体就从那些小小的弹孔里渗出来。你的子弹已经快打光了。
我得离开这儿。我得逃走。
你仅有的逃生路线,通往房子内部的门以及车库门的开关,都在那两人身后。你被困住了。
你又开始逃跑。但这次,你无处可去了——没有大学可去,没有别的生活,哪儿都去不了。你把那辆生锈的汽车挡在自己和那两人之间。当你想给手枪多拿些子弹时,仅剩下的几颗子弹从你手中滑落了。
放弃吧,尤礼。
不!
你把剩下的两颗子弹朝“卷发筒老奶奶”射了出去。然后,当那个瘾君子朝你扑过来时,你虚弱地把手枪朝他扔了过去。
没希望了,尤礼。放弃吧。
“滚开!”
你徒劳地尖叫着,后背撞到了车库门。就在你的皮肤碰到金属门的瞬间,那扇大卷帘门开始晃动起来。近在咫尺的地方,你能听到成百上千个嚎叫着、呻吟着的怪物在呼喊着要抓住你。
现在太晚了。是时候让他们进来了。
“不!”
车库门被撞击的声音越来越大,那两人也一步步朝你逼近。
“我不会放弃的!去你妈的。”你虚弱地朝他们喊道。作为最后的挣扎,你试着攥起了拳头。尽管多年练习跆拳道的记忆涌上心头,但这根本无济于事。
当你把手指紧紧握成拳头的那一刻,你不禁有点兴奋起来。
当然了!我怎么没早点想到呢!我可是跆拳道黑带,我能对付一个该死的瘾君子和一个可恶的老奶奶!你心想。
我之前在担心什么呢?我得癌症之前一直在练跆拳道呢,我是说那可有十年——
哦,对了。最终,你意识到了现实情况。
癌症。
我觉得是时候让他们进来了,你不觉得吗?
你脑海里响起的那个声音不是你自己的。是我的声音。
你看向灯,刹那间,灯灭了。
没错,你想起来昨晚停电了,不是吗?房间陷入了一片漆黑,黑到你甚至都看不到眼前自己的拳头了。
“你永远也摆脱不了我。可别忘了这点。”
我的声音在你耳边低语,与此同时,无形的手深深地伸进你的胸膛,撕扯着你的肺,直到你彻底化为乌有。
你疼得瘫倒在地,在黑暗中大口喘着气,想多吸点空气,想从这铺天盖地的剧痛中得到些许解脱。
然后,在仿佛无尽的痛苦与黑暗之后,我听到了些动静。
一声巨响。接着,仿佛是许久以来的第一次,我感觉到空气进入了我的肺部。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感觉到自己的第一缕意识开始恢复。恐惧。对他们的恐惧。害怕当我睁开眼睛时,他们还在那儿。
砰。
“嘿!让我进去!”远处传来一个声音。那声音太遥远了,听起来都不像是真的。就是那东西,还在纠缠着我不放。
恐惧让我的身体完全动弹不得。除了尽可能地紧闭双眼,我什么都做不了。然后我开始数数。
接着,几秒钟后,我又恢复了一部分意识。那是一小部分理性的意识,它知道有些地方不对劲。没有足够的氧气输送到我的大脑了。这些只是噩梦而已。那里什么都没有,等我睁开眼睛就会知道了,我这样安慰自己。
但要是你错了呢?
我又犹豫了好一会儿。但就在那些恶毒的潜意识想法无端冒出来的时候,一股自信也同样突如其来地出现了,我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个空房间。
终于,一片寂静。
然后,我听到了一个我希望很久都不要再听到的声音:敲门声——这次是真的敲门声。
就在我准备拿另一个枕头捂住耳朵,好挡住这噪音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完全出乎我意料的声音:说话声。
“嘿!快他妈的把门打开!”那男人的声音大得让我很不舒服,而且鉴于我之前冲“卷发筒老奶奶”喊话之后发生的事,谁知道他弄出的这动静会招来什么呢。“让我进去!”那家伙声音很大,但还没到大喊大叫的程度。他可能在后门,而不是前门,因为,我也不太确定,但我发誓白天的时候我听到至少还有几个人在街上跑过。
我刚试着站起来的时候,手忙脚乱的。我的腿因为这动作疼得厉害,脑袋也还是晕乎乎的,但尽管氧气不足,我还是设法站了起来。我双手紧紧抓住氧气罐,顾不上胳膊上传来的同样的疼痛了。一直走到走廊里,我才感觉稍微好点了。
站在楼梯顶端,我又僵在了原地。不是肌肉在抗议,也不是突然一阵头晕。不是的。是恐惧。因为在这儿,我是安全的。但到了楼下呢?越过栏杆,在那漆黑一片的一楼,可就是另一回事了。除了月光,一楼完全是黑的,不知道那里藏着什么,这让我动弹不得。
“快他妈的把门打开!我觉得我听到他们的动静了。”
我该帮他吗?
我应该帮他的,我甚至犹豫都是不对的,可我还是犹豫了。他心急如焚,上气不接下气,正在等着回应呢。他在等着我帮他,可即便知道这点,我还是犹豫了。
要是他和他们一样怎么办?要是……
你害怕是因为你软弱。你就是个等着被救的小娃娃。
不管怎样,如果他是正常的,我不能把他扔在外面。让他孤身一人。就像我被困在这房子里一样。
在远处,我听到了尖叫声。
我下定了决心。手里的氧气罐太重了,我还是以比自己双腿实际能承受的更快速度冲下了楼梯。我的身体还在拼命阻止我去做正确的事。
“如果你在里面而且没疯的话,快他妈的把门打开,不然我可要把门砸开了!”
突然,我特别庆幸氧气罐有重量。那男人的声音以及他投射在后门窗户窗帘上的影子,又让我僵住了。
“开门!”那男人的声音又紧张起来了,声音太大了,都不能算小声说话了。
“走开!我有武器!”这是我今天说的第二句话,而且还是句威胁的话。真棒。
我本该有的真正武器,那把枪,还在枪柜里呢。之前我两次想去拿枪的时候,阿佳的短信都拦住了我:“除非你百分百确定能击中目标,而且确定你瞄准的东西是你绝对想干掉的,否则别开枪。”
“哦,我的天哪!真的有人在里面啊!”又一次,转眼间,我的想法改变了。他声音里透出的如释重负的感觉让我心软了,可我还是没法强迫自己再往前迈一步。我听到门的另一边传来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尖叫声。嚎叫声。和我噩梦里一样的声音。“求求你,让我进去,我觉得我能听到他们越来越近了!”
“我怎么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
“他们中的一员?你听过他们当中有谁说话吗?”
“我所看到的他们全都是在袭击别人。我怎么知道我一开门你不会也那么做呢?”又一声嚎叫让我把氧气罐抓得更紧了。透过外面的风声,我勉强能听到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
“因为如果我打算杀你的话,昨天我看到你把灯弄灭的时候就该过来了!现在快开门,因为我可不想把门砸坏,然后把那些疯狂的家伙也放进来。”
那些声音越来越大了,动静、嚎叫声,所有的声音都越来越大了,让我越发动弹不得,牢牢地钉在了地上。每一秒都像永恒一样漫长,就在这漫长却又短暂的片刻里,世界又开始旋转起来,就和之前一样。
“在他们来之前赶紧把门打开,不然就来不及了!我可不想死啊!求求你,求求你帮帮我!”
两步路。这本该很容易的,但头晕加上恐惧,让这两步变得几乎不可能完成。
“快点!”
又一声尖叫传来,比之前的更近了,就在我手指转动门锁的时候响起了。
“哦,天哪,不要啊!”门锁咔哒一声打开的时候,他拧动把手,猛地把门打开了。门直接撞到了我身上。金属门角撞到我脸上的冲击力把我撞倒在地。我竭力想让自己清醒过来,但无济于事。我周围的世界转得太快了,我根本停不下来。我的腿好像都忘了该怎么动了。就在我身体里的力气开始渐渐消失的时候,我清楚地听到了两样东西。
门被锁上的声音。
以及朝我走来的脚步声。
“我觉得他们来了。”那男人说道,语气出奇地熟悉。
映入我那不断缩小的视野里的那张脸漆黑一片,仿佛所有的细节都消失在了黑暗之中。只有一排洁白的牙齿清晰可见。
剩余氧气:161小时/6.71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