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靠海,他们吃的粗盐应当就是通过最常规的手段,蒸发海水晒出粗盐来,至于那些好的矿盐、井盐,普通老百姓是吃不起的。
这种普通粗盐,颗粒很大,里面还掺杂着杂质,味道也是咸中泛苦,着实剌舌头。
这一路走来,云卿如吃的粗盐就是泛着微苦的味道。
她上前一步,规规矩矩行了个礼,扬声道:“大人,我这有个法子,可以提炼细盐。”
所有人猝然回头,不可置信的看向云卿如,人群哗然。
官差才喝了一口酒,猝不及防被呛到,一阵剧烈呛咳后,这才眼神锐利的扫向云卿如,不耐烦的赶苍蝇似的赶她。
“去去去,哪来的疯子,大白天就开始说胡话了,这女人的家里人呢?快来把她带走,别扰了爷喝酒吃肉……”
他对面那个官差却出手截拦,一脸不怀好意的笑笑,“齐大人,不如听听这女人有何法子?若是她敢大言不惭戏耍大人,那得依律处置,你且说说,要是你做不出细盐,该当何罪?”
被称为齐大人的男人沉下了脸,冷声呵斥:“一个女人胡说八道你也信,莫不是喝酒昏了头,来人,把她带走!”
秦老夫人几人虽然有些讶然,可也知道云卿如不是乱来的人,便没有上来打搅她。
云卿如躲开官差来拉她的手,胸有成竹道:“齐大人,我愿意立下军令状,以性命担保——但这法子也不是白出的,你瞧,民妇家里的亲人,都是一群老弱病残,还请大人给我们安排些轻松活计,能有个舒适一点的住所……”
云卿如大大方方的提着要求。
这官差人不错,她所以才敢坦然说出自己的需求。
看似他看不上她,一直在驱赶,实则是怕她胡说,惹来祸端。
倒是另一个官差,看热闹不嫌事大,一直撺掇,摆明了想看她出丑,再借机发难。
毕竟,在他们看来,她的话确实像信口开河,无稽之谈。
有了云卿如立下军令状这话,拱火的男人越发来了劲,笑容满脸,“好啊,你的要求有何难,你现在就去制作细盐,若是做不出来,呵呵……”
齐大人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男人一巴掌拍在肩膀上,“大人,若这罪妇真能提取细盐,将其法子上报朝廷,这可是大功一件,大人就不心动?若是无知妇人铤而走险,哄骗我们,处置了她便是,这可是她自己说的!”
“大人,事实胜于雄辩,请。”云卿如不再多说,而是反客为主,问他们要了提取细盐的场地。
众人都想看热闹,灶房的院子里三层外三层堆满了人,而灶房里,则是几个官差看着云卿如,谢韫深一行人被云卿如安置在一旁。
秦老夫人和岑越溪打心底里是相信云卿如的,可见这么大架势,也不由得微微焦心起来。
万一云卿如提取不出细盐,那下场……
相比之下,谢玲珑兄妹三人则淡定的多。
老大闷葫芦安安静静坐在祖母旁边照看着她,老二则笑嘻嘻的跑过来,询问云卿如是否需要帮忙,谢玲珑扒着云卿如的腿,轻声细语:“娘亲加油,如果需要玲珑帮忙,就喊玲珑哦~玲珑先坐到一旁,不给娘亲添乱,我去看着二叔,嘿嘿~”
跟云卿如混久了,谢玲珑都学会了“加油”的说法。
谢韫深坐在不远处,看着谢玲珑嘿咻嘿咻迈着小短腿,过来“看顾”他,默默扶额。
三个孩子都是她的眼线,时时刻刻都看顾着他,倒显得他比谢玲珑这个五岁小姑娘还需要照顾似的。
他相信云卿如,但也有些好奇,她要如何提取细盐?
粗盐变成细盐,可不单单是把粗盐磨细那般简单。
云卿如注意到少年清冷淡漠的目光,朝他笑了笑,小表情自信又威风,笑颜灿烂夺目,猝不及防晃了下谢韫深的眼,叫他眸光微闪,不自然的移开了视线。
等他再看去时,云卿如已经垂下了眼,没有再看他的方向。
谢韫深唇角微抿,心口泛起一阵怅然若失的奇怪感觉。
他压下那股怪异的情绪,和众人一起,注视着云卿如的一举一动。
云卿如动作不急不缓,先将这里的粗盐拿了出来,这盐并不如后世吃的那般洁白细腻,而是粗糙结块,颜色也是白中泛黄,黄中带青,黑黑灰灰的一片,颜色很是黯淡。
她将粗盐放到一旁,先托官差,找人去烧了草木灰来。
齐大人心下不解,但也依言喊人照做,心下十分好奇,她要如何提炼出细盐来。
所谓草木灰,就是草本和木本植物,燃烧后的余烬。
民间常会找些干草秸秆之类的,拿到地里面去烧,可以使土地变得更加肥沃,便是利用了草木灰来堆肥。
至于提取细盐,则需要用到草木灰,其原理是用草木灰里的碱性成分,和粗盐里面的氯化钠反应,生成碳酸钠和氯化钠的沉淀,然后通过沉淀,过滤,蒸发等多种步骤,逐渐提取较为不错的细盐。
海盐发苦是因为钙和镁离子,将这一成分通过沉淀过滤掉,食盐的味道也会变得纯粹很多,对于吃惯了苦盐的寻常人来讲,余下的苦味可以忽略不计。
云卿如暗自庆幸,果然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当年她偏科,用六爻算答案,不求甚解,还被老头抽了好几次,后面才慢慢正经学了起来。
这草木灰提取细盐是老师曾经讲过的例子,她觉得有趣,便记到了现在。
主打一个课外知识听得比课堂内容认真。
云卿如先在院子里烧了足量的草木灰,紧接着取适量草木灰将其放进大锅里,加水搅拌均匀。
草木灰很快被冲搅开,像是水加多的芝麻糊,稀汤汤的,灰黑一片。
她又过滤了一遍其中的杂质,只剩下清澈的灰水,这才生火,开始加热这一锅灰乎乎的草木灰水。
众人越看,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等灰水热得差不多后,云卿如又拿过一旁的盐巴,开始往锅里倒。
“你干什么?”
齐大人眼疾手快,想要把盐抢救回来,“这粗盐虽然不好吃,但也来不之易,不可如此糟蹋!”
他急了,不自觉拔高了声音,声若雷霆。
“大人且放心,我不会浪费盐巴的。”
齐大人深深皱着眉,却并不信云卿如的话。
这盐入了水,就像泥牛入海,即便把水都蒸发干了,可以再度把泥牛捞出来,可这里面混入了草木灰,本就不纯粹的盐巴,还多了灰尘草屑,这可怎么吃得下去?
吃瓜群众在灶房外,看得并不真切,只隐隐约约,看到云卿如的动作,也不知道她干了什么,触怒了大人,都抻长了脖子,一个劲往里面张望。
灶房内只有谢家人和几个官差,再无外人。
相较于齐大人的阻拦,另一个官差已经疾言厉色的斥责起来,“大胆!竟敢戏耍我们,真是不知死活!”
云卿如翻了个白眼,“做事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我究竟能不能做出细盐来,起码得看到最后,哪有做一半就向人问罪的?倘若我真浪费了这些盐,是在信口雌黄,之后便见分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她放完狠话,不再管其他人的反应,直接使了点力气,劈手从齐大人手中抢过盐罐子,慢慢往锅内倒盐,不断搅拌使其溶解。
齐大人先是诧异云卿如的胆量,随后就被她的力气惊住。
他的力气比寻常男人大上许多,她一个弱女子,竟然轻而易举从他手中拿走了盐罐子?当真是好生威猛!
在众人的燥候之中,云卿如慢慢停止了搅拌。
盐已经溶得差不多了,也达到了饱和程度。
将碳酸钠沉淀过滤出去,只剩下氯化钠的溶液和其他杂质。
如今只需要不断蒸发水分析出结晶即可。
再次烧起大火来,云卿如将那一锅已经过滤得较为清澈的盐水倒了进去。
“只需再等几个时辰,等这锅水烧干滤出结晶,就能得到较为纯净的细盐了。”
齐大人还没说话,那个挑事的官差又叫喊起来,“嗤,我就知道,什么提取细盐,这一锅脏兮兮的东西,给谁用?不仅没有细盐,还浪费了一大罐子粗盐,真是不知所谓!现在说等几个时辰,几个时辰后怕是又是几个时辰,摆明了想要拖时间,到时候再痛哭流涕的告罪一番,以此来逃脱罪名……”
“拖延时间!苟延残喘!”
齐大人很头疼,同僚叫喊着让他立马处置了这女子,可这女人却口口声声,说她一定可以让他看到细盐。
思来想去,左不过再多等几个时辰,他还等得起。
随着时间的推移,云卿如静静等待大火将水分蒸发干,而众人已经认定云卿如是为了在这过得舒坦些,而不择手段疯言疯语了,都唏嘘着离去。
谢家人毫无怨言,反而一个个新奇的凑到锅边张望,几个孩子更是缠着她,打破砂锅,问到底,“母亲,这一锅灰水要怎么样变成细盐呀?”
云卿如笑笑,有种成为孩子王的迷之满足感,化身小老师,向他们科普了一番化学的神奇魅力。
几个孩子似懂非懂,却对她的话深信不疑,一个个兴奋期待不已。
终于,在漫长的等待中,锅内慢慢析出白色的结晶,这让围观的官差们都惊诧的瞪大眼睛,一个个围着锅,脑袋恨不得探到锅里去。
之前发黄带黑的粗盐,经过云卿如这一番捯饬,竟然变得白了不少,虽说还达不到上等雪白雪白的精盐那般纯白无瑕,可这细白的模样,也远胜过平常粗盐百倍!
云卿如用锅铲将一块结晶铲下来,随意碾碎,放到碗里,“大人,尝尝看。”
几个官差争先恐后的伸手,小指头沾了点盐巴,放进嘴里咂吧咂吧,细细品味。
齐大人沾了一点,盐巴刚入嘴,他眼睛蓦地亮了起来。
好咸!几乎尝不出来苦涩的滋味,和他唇曾经有幸吃过的细盐味道一模一样!甚至更胜一筹!
“这,你……”他激动得语无伦次,目光灼灼,看着云卿如的眼神像是看到了一座金山,高兴得恨不得手舞足蹈。
云卿如并不居功自傲,只是谦虚的笑笑,“大人看过,便可安心了?这法子我会写下来,重点在于草木灰水和加入食盐的比例,全程并无什么操作难度……”
其实重复这个步骤,还能提取更精纯的食盐,但这一繁琐的步骤,就交给官府去做了,她只是演示一遍效果。
草木灰除了能提取细盐以外,本身也可以制出盐巴来,也就是俗称的灰盐,但那味道嘛,就是又苦又涩,还有奇奇怪怪的口感,颇像化肥。
这也是云卿如小时候好奇,试过的一种试验。
齐大人尝了一口白花花的细盐,又尝了一口,不住咂嘴点头,又尝了一口,再尝了一口。
云卿如欲言又止。
算了,他开心就好,估计一会得灌三大海碗的水下去止咸了。
他们绕着那一锅白色的盐块,不住啧啧称奇。
齐大人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只是加入了草木灰,这样那样的捣鼓了一番,那黄黑色的粗盐,就变成雪白的细盐了呢?
他对着那些盐左看右看,满意得不得了,好半天,这才从巨大的惊喜中回神,晕晕乎乎的兑现自己的承诺,“你姓甚名谁?这法子本大人会上报朝廷,等上面赏赐下来,少不了你的好。”
云卿如没想到这人如此正直,还会带上她一起论功行赏,换个小人为了贪功,说不定就将这个秘方占为己有了。
她谦逊的笑笑,“民妇云卿如,民妇不敢贪功,只希望能为大人尽绵薄之力,换取家人吃住更舒心些便好……”
她越是不卑不亢,对方对她感观越是好。
本来犯人们都是集体住在大院里,安排活计,有了她献盐之功,齐大人特意给他们安排在一个小院里,供他们一家子居住。
虽说有些破败,可修缮一番,也好过和其他人挤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