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过后,路便不好走了。
好在树屋距离那间破庙不算很远,没费多少时间,闻潮生就来到了破庙内。
他的想法很简单,如果女人死了,他就得赶快找个地方给她埋了。
这不是春夏,是寒冬,不管女人身上有何麻烦,只要随便找一个地方挖个坑,一夜雪后,什么都会抹去,什么都不剩下。
之所以会选择救这个浑身是伤的奇怪女人,不过是因为闻潮生见女人浑身是伤,却仍然留有一丝气息不死,想到了自己如今也是这般惨烈地活着,不免动了恻隐之心。
在闻潮生的眼中,他随时可能会死在某一天,明天或是后天,一场疾病,一场意外,都可能会夺取他的性命。
这世上不乏有修行之人,吐纳天地灵气,凝练筋骨体魄,虽不能御风摘星,焚天煮海,可其间强大,亦是凡人难以企及,只是这些东西距离闻潮生太远,他不敢想,也不能想。
他唯一能想的,就是先活下来。
正因为弱小,所以他对生命格外的敬畏。
来到了破庙里,闻潮生拨开石像背后的杂草,准备给女人收尸。
在他的眼中,这个女人无论如何不能活,不该活。
但随着他双手拨开杂草的那一刻,看见的,却是一双冰冷而漠然的眸子。
一夜风雪如刀,她捱了过来。
不知为何,闻潮生竟被这双眸子扫来的光给镇住了。
女人睁眼的霎那,他嗅到尸山血海的味道。
或许用这四个字来描述眼前的境况不算准确,可见这目光,闻潮生便有了一种直觉。
那就是,眼前的女人杀过人。
杀过数不清的人。
但女人眼中那可怕的杀意也只是暂留霎那,然后便恢复了昨夜那副无神的模样,神采郁郁,满面死气。
“我有些后悔救你了。”
闻潮生实话实说。
“你身上的伤势,皆是刀兵伤,我虽不是江湖中人,但看得出来那不是同一种刀兵留下的痕迹,你这样的人……身上必然伴随着麻烦,而且是大麻烦。”
女人没回话,气息微弱,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等死。
闻潮生见她如此,眉毛微微一皱,又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这回,女人居然抬头看了他一眼,迟疑了片刻,说道:
“阿水。”
闻潮生一怔:
“没有姓?”
女人声音低迷,好似自言自语:
“以前有,后来留在了一座城里。”
“城里起了场火,烧了七天七夜,姓氏给烧没了。”
闻潮生并没有听懂女人在讲什么,但他知道,眼前的女人如果不是精神有问题,就是有不为人知的故事。
只是这些,全都得往后稍稍。
倘若女人死了,对于闻潮生而言反倒事情简单,无非在雪中找个坑埋了。
他对女人身上的故事没那么感兴趣。
现在女人没死,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接下来呢,你有什么打算?”
闻潮生漫不经心地问道,言外之意,是想要让女人赶紧离开此地。
他的食物来之不易,尤其是冬天,多一口饭,也许就多活一天,闻潮生完全不想分给一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
可现在女人没死,若赖着不走,他不给女人食物,最后女人死在他的面前,闻潮生潜意识里便觉得是自己杀了她。
他当然真干得出这事,只是心里平白无故多个疙瘩,不舒服。
眼下,让女人自己滚蛋是最好的结果。
被问到了这个问题,阿水的眸子却迷离许久,最后惘然道:
“我回来,想见见爹妈。”
闻潮生眉毛一挑:
“在苦海县?”
阿水微微点头。
闻潮生又问道:
“什么名字?”
阿水:
“父亲姓云,叫云梓敬。”
“母亲姓苟,叫苟玉。”
闻潮生笑一声:
“没听过,不过你是齐国人,有身份证明的话,直接进县城找县令就成,不过看你也没银子,以刘金时的尿性,大约不会帮你办事……”
顿了顿,他忽然斩钉截铁道:
“不,是一定不会帮你。”
“总之,你要去便去,县里大抵该比这外头好过些。”
阿水躺在一堆杂草中,发丝凌乱,比闻潮生更像是流民。
“我很多年没回来了,不认识路,也不认识人。”
闻潮生嗤笑道:
“与我说何用?”
“难道我认识?”
阿水这才想起,昨夜闻潮生说过,自己是流民,不是齐国人,大部分时间进不去县城。
闻潮生收拾了一下自己,觉得衣服不保暖,又往鹿皮里塞了些杂草,就要离开。
“跟你讲,外头吃得少,冬天雪一埋,没野菜了,小河会结冰,厚厚一层,破冰是个麻烦事儿,而且守一天也未必见得到几条鱼。”
“没鱼,我就得吃狗爷分来的食物。”
“但这两年狗爷也老得快,今年冬天格外冷,我吃多了,怕狗爷熬不住。”
他说着,回头对着阿水总结道:
“反正,没你吃的。”
“你待在这里,迟早会死。”
阿水对于自己的处境似乎不甚在意,反倒是问了闻潮生一个毫不重要的问题:
“狗爷是谁?”
闻潮生手朝着县城方向指了一下。
“再过一个时辰,你会看见它的……我要警告你,管你再饿,不准打狗爷的注意。”
“不然,我跟你拼命。”
“说到做到。”
阿水没吭声,闭着眼又睡了。
闻潮生没时间跟她耗着,以他的眼力见,这雪只怕不会停太久,兴许半天就会继续下,觅食迫在眉睫。
往南边儿再走五里路,越过了那堆连绵雪白的丘壑,便是一座石桥,霜雪掩了细细一层,但还是没有遮住岁月痕迹。
这桥,年纪比闻潮生大。
桥下一条丈宽的沟渠,便是闻潮生嘴中的小河。
只是此刻,一夜大雪,小河早没了影儿,与冰面一同给盖于茫茫然中,闻潮生按照昨日留下的标记处寻找,最后找到了几根直直插在冰面上的木棍。
这些木棍是闻潮生昨夜故意留下的,根根都是从未枯死的树木上砍下,插入了沟渠下的淤泥中固定。
昨夜冰面尚薄,做这些不算费劲,此刻,闻潮生便要靠着这些木棍破冰。
之间他从鹿皮里摸出了一把斧子,这是张猎户扔给他的宝贝,锤斧一体,朝着木棍与冰面的冻结处斜着狠狠一砸,周围立刻出现了些许裂痕。
这么做其实不会节省他多少力气,但可以巧妙地减少虎口所受到的反震。
这等季节,他穿不暖,吃不饱,四肢永远是冰的,若是反震太强,虎口根本承受不住。
裂出个大的伤口,他冬天可就难熬了。
随着闻潮生狠狠锤击木棍数十次,周围的冰面裂纹遍布,他后退数步,站在了一个安全的位置,给予了裂纹密布处最后一击。
咔!
冰面碎裂,露出了一个大洞。
闻潮生盯着洞下,用木棍查看了一下冰下大致的厚度。
不算很厚。
冰面下,水清澈如明镜,闻潮生蹲在旁边观察了一会儿,没见游鱼。
对此,他并无任何气馁,因为闻潮生根本就不是奔着鱼来的。
他在这外头方圆几十里地生活了三年,沟里冬天有没有鱼,没人比他更清楚。
苦海县的渔翁会去北边沉沙河,东边沔湖,唯独不会来南边,因为这条小沟哪怕是放在春夏之际,也很少会有鱼。
闻潮生凿开冰,是为了测冰的厚度。
他要找的,是这头冬眠的青蛙。
一般的青蛙,冬眠时喜欢屈居于洞穴或是厚厚落叶下,冬日的寒冷帮它们驱退了几乎所有天敌,它们也很难被冻死,所以稍微隐蔽一点的地方就能冬眠。
但这个世界的青蛙不同。
它们很喜欢成群结队冬眠于湿润的土壤中。
确定了今天的搜索范围,闻潮生便立刻开始着手,这些青蛙虽传言有毒,但彻底煮熟之后,毒性会消失,而且味道很鲜美。
它们是闻潮生冬天的主要食物。
只可惜,苦海县地处贫瘠,这类青蛙的数量虽然不少,可分布太散了,运气不好,两三天也未必找得到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