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荔是被一盏冷茶泼醒的。
这陈茶一股茶腥气，贺荔眯着眼睛抬手一抹，迷瞪瞪睁开眼，细嫩白皙的手上竟全是血！
她低头再看这手，细伶伶的腕骨，秀长的指头，水葱样的寸长指甲，右手上还套着紫罗兰贵妃镯。
这分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少女的手。这不是她的手！
贺荔趴在地上抬起头。
博古架、香薰炉，山水屏风，几个背对她的青衣仆妇正在两侧的红木灯座边上剪烛。
一位穿大红比甲的娇艳女子没骨头似的歪在正中的绣榻上，她看起来不过二十，腮边还挂着肉，行卧之间却颇有久经风月的放浪媚态。
那红衣女子对她娇媚一笑，贺荔骇然地睁大了眼睛。
这不是曾欺辱她十年的倪氏玉娘吗？
可倪氏早死了！就死在她眼前。
风光显赫、称霸泗州府的倪夫人抱着儿子的尸体，被倭寇硬生生砍下了头！死不瞑目！
“舍得醒啦。嫡出的荔小姐就是不一样，耐折磨的很。到底是云蓉的女儿，一样的硬骨头。“
她对下手的马脸婆子撇了嘴，“绣针刺、热水滚、拔指甲，只对底下的小丫头管用，对她就不好使了，还是得上夹棍、用老虎凳，审之前先打个四十板子，再多的心肠也给打断了。”
贺荔心下一惊，意识重回身体，后背顿时传来阵阵灼烧般的痛，仿佛身上有无数虫蚁同时在撕咬一块血肉。再看垂在一边的左手，指头上密密的针扎过的痕迹，小拇指的指缝边上还扎着一根寸长的绣花针。
她强撑着上身，把针咬了下来，只是一动，身上才凝住血的地方又开始往外渗，将白色的外衣浇得湿透。
她却不觉得痛，反而扯着喑哑的嗓子，低低地笑了起来。
倪氏和马婆子惊疑不定地望着她。
她全然不顾，越笑越大声，心越跳越快，几乎要从嘴里跳出来。
上天待她不薄，居然给她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重生到被倪氏污蔑，身陷炼狱的十三岁那年。
就在今天，倪氏把她叫过来，不分青红皂白地一顿毒打，说她私藏云家家产，说她不是贺氏血脉，还杖杀了她最亲近的婢女翠屏，撵走了娘留给她的崔妈妈。
从此，她就成了任倪氏摆布的孤家寡人，被赶到下人房里倒了十年夜壶，洗了十年衣裳。
那十年里，倪氏不准任何人和她说话，要所有人把她当作瞎子，哑巴。当杨屿从倭寇手下把她救走时，她心力交瘁，几乎不能言语。
亲爹贺荣不管她，谁都没来救她。
三千多个忍痛挨饿的晚上把她那颗柔善可欺的心磨硬了。她宁可多做活也不愿回到自己的那张草席床上，因为闭上眼，她就又会梦到这一天。
贺荔定了定心神，闭上眼，声音沙哑微弱：“不知道夫人想问什么，若是我知道，定然不敢隐瞒。”
“夫人…”倪氏咂了咂嘴，似在回味，“你今天倒是知趣。你过去见了我，不都板着脸心里发恨吗？”
“明明是你娘把我从火堆里救出来，让我做你的贴身婢女，拿赏银，穿缎子。我却假借替你送点心的由头，在书房里就勾上了你父亲。“
“如今你娘那块边角坟上的草都尺高了，我却独得宠爱，生了府里唯一的哥儿。
“泗州府上下，谁不知道我倪玉娘才是正经的知府夫人。来日我的儿子靠着他的爹、他的母舅做大官，贺家的族谱里只会记着我，而不是你那个死在前头的原配的娘！”
昔日的贺荔满脑子都是贺荣教她的大道理，天下人都该像书里教的行事。
读过书的男人不该被朱颜酥胸迷惑，全心想着的是国事民事，女子也要高风亮节，不能碰后宅的阴私算计。
她对着倪氏放浪的话只讷讷流泪，气到极点，也想着要守礼，不能顶撞庶母。
十三岁的她当时在想什么呢？
哦，她在困惑，为什么饱读圣贤书的父亲会垂怜这样的女子。
连男子负心多薄幸，为官无义只爱财都不明白，怪不得被倪氏捏在手心里。
如今的贺荔阅尽世事，对着故人心志，只微微一笑。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国若不国，人自然就没了家。自己都是雨中飘萍，那些后宅的手段及欲望，在倭寇的屠刀面前，不过是让敌人发笑的妄语罢了。
倪氏见她神色清淡，很是不悦。
她正得意地放大话，摆威风呢，贺荔一句不应，倒显得她倪玉娘像对着空座唱戏的。
倪氏清清嗓子，有心要吓唬贺荔：“你如此知趣，我就再替你好好回忆一遍。”
“半年前，你抗倭有功的外祖云家遇倭寇埋伏，满门均被屠尽。第二天清晨，有人从大门的底缝里往里看，厅房里头积了一厘高的血泊，到处都是人头断肢，腥气三月不散。”
“人家说，云家死的太惨，没人敢去收尸，连棺材都是本地百姓凑钱买的。尸体在六月的暑气里放了半个月才下敛，那骨头上连着的肉都烂透了，薄木棺上覆着整层绿头苍蝇。”
“他们心里恨呐，就化成了索命的冤魂。这魂妒恨活着的云家血脉，要带着他们一起去阴世团聚。你那些嫁在明海府的姨母、表亲们都受了灾，下葬后的一个月内，溺死的、失火烧死的、吞金的……竟然全都暴毙了。”
“你亲娘本来就病着，听了她姐妹的丧信，急火攻心，当夜就说起了胡话，第二天一早就跟着去了。”
见贺荔依然神色不动，倪氏沉不住气，终于和前世一样的直问出声：
“有人报信说，一年前云老太爷叫人秘密押了大笔财物到泗州府去。云家在泗州府只有你娘一个出嫁女，你娘死了。那钱定是落在你手里！”
绕了这么一大圈，其实就是看见云家死绝，眼巴巴来吃绝户了。
先不说世上本没有鬼，云家满门忠烈，就是化作鬼魂，也只想着吃仇人的肉，喝贼寇的血，挖掉这杆子小人的心，哪里会害自己家的女儿。
贺荔心里明镜似的，当年杨屿肃清倭寇时，也追查了十年前的云氏灭门惨案。
云家主家灭门后，明海府本地姻亲怕倭寇报复，亲手杀死了府里的夫人、子嗣。
反正云家的嫁妆也到手了，拿着钱不怕买不到妻妾，生不出孩子。
她卧病的娘听了报丧的信就猜出来了，她那些可怜姐妹的枕边人就是杀她们的真凶。她娘本就因倪氏下毒而病重，又惊又怒，气愤不平下，竟活活呕血气死了。
至于屠杀云氏五百口人主凶……
贺荔怪自己，当年为什么只顾着流泪害怕，却不曾注意到倪氏的话。
“我们”
她说的明明是‘我们’，不是‘我’。
意思是，她拷问嫡女，是受人指使的。后头还有人！
泗州府里，倪氏的哥哥倪太监管着兵，负责监察本地百官，维护漕运；她亲爹贺荣则是此地一府之长。倪氏有他们两个撑腰，谁配被她说一句‘我们’？
谜底已经在谜面上了。
正则二十二年，巡按御史杨屿上疏台阁：“流寇已清，泗州府知府贺荣及妻子均为倭寇残虐，尸骨无存……据查证，贺荣同镇守太监倪幺儿，明海知府桑伯远勾结，走私盐、铁、生丝等至倭，获利甚巨。贺荣外家海商云氏知悉，反被其同党勾结倭寇屠杀。其妾倪氏乃倪幺儿之妹，秘杀正室云氏。如此十年，走私养奸，武备松弛，贺荣等又行贿顺天勋贵外戚，秘为倭寇传讯，终酿天下苦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