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吉出狱的那天天气很晴朗,他先由狱警带着去总务处领回自己的私人物品,脱下穿了3年的囚服,换回他18岁生日那天出门的衣服,衣服有一股浓重的霉味,但还是比粗硬的囚服舒服。他一一接过少得可怜的东西,家里的钥匙,十几块零钱,宋雯送他的浪琴表上有几道很粗的划痕,明显是被人戴过,戴坏了又扔回来。周吉很心疼,犹豫了一会还是嗫嚅着开口,“我的表是新的。”警官脸上带着笑意,不急不缓地道,“你想要讹一块新表?”周吉马上退缩,默默把表收下了。
一路上他不断用手摩挲着表上的划痕,这多像他和宋雯的关系。他口袋里还有宋雯寄给他的信,宋雯的信总是洋洋洒洒几页纸,给他细说她在牛津的生活,比如英国有很多美食,并不像传说中那么乏善可陈;牛津的PUB多如牛毛,她的同学们下午下课之后都会一家一家喝过去;教授的课很有趣,每次上课都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不想完结……就像从前一样,点点滴滴都要讲给他听,那时的周吉也是如此,看到什么想到什么都想立即与宋雯分享,两个人每天都腻在一起,还是有说不完的话,讨论不尽的话题。
可是现在,每次回信,周吉都会踌躇很久,绞尽脑汁也凑不出一页纸,虽然他想对她说的话有很多,但他能说什么呢?他在地下赌场出老千差点被识破?中午因为有立法委员来参观,他们的菜里终于见到了肉?上周犯人出外劳时碰上房屋倒塌,伤了不少人,他因为生病躲过一劫?他们的共同话题已经如此匮乏,他只能一遍遍叮嘱她努力加餐饭,天冷多加衣,像一个讨嫌的长辈。
当监狱的铁门终于在身后关上时,周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胸中还是涌起了一阵兴奋莫名的感觉,他自由了,他终于不用像个木头一样被人摆布,连上个厕所都要得到许可。但只一瞬间这兴奋的感觉就消失了。周吉从来不是乐观的人,他非常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
母亲和妹妹正在等他,周利一见到他就飞奔过来,扑到他怀里。周吉紧紧拥抱住妹妹,他终于实实在在触摸到了亲人,三年的时间,妹妹长高了许多。母亲在一旁不停抹着眼泪,周吉的眼睛也湿润了。三个人慢慢走到车站,一路换车换船回到家里。
家里的情况出乎周吉的意料。
父亲半身不遂躺在床上,口齿已经不清,周吉知道,这是中风的症状。没有人告诉他,父亲没有来探视过他,他一直以为是父亲对他太失望,不愿意见到他。
母亲把他拉到外间,告诉了他事情经过。在他进去之后,父亲嘴上没说什么,但酒喝得更多了。结果一次出车到外地,在中途发了脑溢血,被人送到当地医院。本来动手术需要家属签字,但当时身边一个家属都没有。好在周吉他妈这次当机立断了一回,在电话里就向医院保证,不管手术结果如何,绝对认命,请医生马上动手术。等他妈借了钱赶去的时候手术已经做完,医生说,晚一步,命都会保不住。
接近20万的手术费,是雯雯和她妈出的,几乎掏空了他们所有的储蓄。“你宋姨说,这笔钱本来是给雯雯攒的嫁妆,用在这里也算是那什么……”周母停下来,周利在一旁补充道,“适得其所。”周母接着道,“我们家欠雯雯的,就靠你来还了。”
周吉只是点头,心里却在苦笑,他能拿什么来还宋雯?他只能想办法把欠她的钱还上。
父亲不能跑车了,家里收入就断了,母亲现在一天赶两个地方做家政,还得照顾父亲,只能维持生活。
“别担心,妈。我明天就去找工作。”周吉伸手在母亲胳膊上握了握,一把就圈了过来,满手都是骨头的硬度,他心里一酸。
以前的记忆里,母亲是圆润的,父亲虽然脾气暴躁,但家里一切都是他扛下了,母亲什么都听父亲的,虽然没什么话语权,但也没什么好操心的,现在母亲却不得不自己站起来承担起一切。
“还有小利,”母亲继续道,“你不在这几年,小利的学习都是雯雯盯着,就是去了国外,也没断了给小利布置作业。”
“是啊,雯姐姐比你还严格。”周利道,“所以我今年才能顺利考上大学。”
“可是这丫头不想去读,说要去打工赚钱。”周母立即告状,“现在你回来了,你劝劝她。”
周利连忙解释,“我去工作,这样既省了一笔学费,又多了一份收入。再说爸爸现在身边也离不开人,妈留在家里照顾爸,就不用两头忙了。”
“你去上学,大学一定要读完,家里的事交给我。”周吉马上道。
“哥,”周利道,“我想帮你。”
“你好好上完大学,将来才能找到一份有前途的工作。”周吉笑了笑,又道,“我们家将来要翻身,就靠你了。”
周利心里一酸,眼泪又涌了出来。她天资聪颖骄傲无比的哥哥,现在却说出这样的话来。她曾经试着给庆大打过电话,问是否可以延迟报名,她想替哥哥保住这个宝贵的名额,学校那边回答她,可以,只要出具正当说明。她心里正高兴着,等她报出哥哥的报名号,那边一阵纸张翻动的声音之后,又告诉她,他们查到周吉正在服刑,庆大是不会录取有污点的学生的,该名学生已被除名。她知道,哥哥背负着这个污点,就与大学无缘了,而上不了大学,哥哥就只能混迹在底层,一辈子难以翻身。哥哥说出这样的话,说明他早就知道自己的处境了。
见妹妹红了眼眶,周吉道,“是哥哥不好,拖累了你们。”
“不是。”周利忙道,“我们都知道哥哥你是被冤枉的。”
周母在一旁说,“我们自己的孩子我们知道,你不会去做那样的事。只是爸妈没用,没能帮你洗脱冤情。”
“没事。”周吉强笑道,“我现在不是出来了吗?”
周母催促儿子去洗澡,她已经备好柚子叶煮的水,让周吉端到公共浴室去,然后自己去做饭,周利去收拾哥哥换下来的衣物,全部拿出去扔掉。
忙乱一番,周吉换上母亲给他准备的全新的衣服和裤子,一家人坐下来吃晚饭,周父嗯嗯呀呀地,周吉听不懂,但周母马上就明白了,道,“喝什么酒,医生说了你不能喝。”周吉从来没见过母亲在父亲面前这么疾言厉色驳回他的要求,正吃惊间,周母转向周吉,道,“你回来,你爸心里是高兴的。”
周吉低下头,鼻头又一次开始发酸。他努力克制着自己,他不能表现出难过,更不能表现出软弱,父亲倒下了,他现在成了这个家的支柱,他必须尽快找到工作,不仅要养家糊口,供妹妹读大学,而且要把雯雯的钱还掉,他不能心安理得接受雯雯的馈赠,他永远都不会成为雯雯的累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