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茜猛地从睡梦中惊醒。
身边已经空空荡荡，没有人存在过的痕迹。
她伸手摸了一下，冷冰冰的，和她现在身上的温度一样。
她皱起眉，看向窗户的位置，果然，窗户开着，今天起了风，冷风吹得窗帘呼呼作响，纤尘不染的白色布料胡乱飞舞，像幽灵一样。
查尔斯去哪了。
潘茜快速下了床，披了件外套关好窗就下楼寻找，找了一圈也没发现的人。
他不在这儿。
潘茜放弃了寻找，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了一口之后打了个喷嚏。
要感冒了。
心里有预感，潘茜出门的时候就记得给自己买感冒药，以免如果真的生病了毫无准备。
她明天才去上课，今天暂时没什么事，课表已经有了，课本也领到了，闲来无事，她学着查尔斯之前的样子，靠在床头看书。
关上窗户之后，房间里温暖了不少，但还是有点冷，潘茜看了看空调，最后还是没开，因为懒得找遥控器。
真的有点不想动，现在这个姿势很舒服，靠在这她看着书都昏昏欲睡了。
课本上的东西，作为专业知识非常优秀的她，看起来非常简单，没什么太大的难度，与其说她是在看书，倒不如说是昏昏沉沉地等人。
她在等查尔斯回来。
可到了晚上，凌晨，天快亮的时候，依然没有任何房门响动的痕迹。
潘茜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准备起床之前最后再稍微睡一会。
今天是第一天上课，潘茜提前了一会过去，今天上课的就是之前见过的利兹克教授，比起特兰斯教授，利兹克独有一番见解，对很多案件有不用寻常的分析诀窍，潘茜听得兴致勃勃，并没注意坐在她旁边的威尔时不时就看她一眼。
潘茜不是没被人追过，事实上，追她的人很多，但她总是冷冰冰的，久而久之大家觉得她好像性冷淡，也就歇了心思，偃旗息鼓了。
不过显然，新同学一点都没意识到那些，等到了中午，就拉着潘茜一起去学校食堂吃饭。
“你会喜欢这儿的食堂的。”
威尔兴奋地说着，脸上是无懈可击的笑容，年轻男孩一点都不觉得女孩的冷漠有什么不妥，大概英国人的脑回路和美国人不太一样，潘茜再明显地拒绝，他都一副没感觉到的样子。
迟疑许久，等到了食堂两人面对面坐下，潘茜才突兀地对威尔说：“我已经有男朋友了，安吉丽娜应该告诉你了吧。”
威尔动作一顿，点点头说：“是的，她告诉我了。”
潘茜沉默了一会说：“那你可以不用对我这么好了，我很爱他。”
威尔一笑，抬起头说：“我对你好和你爱你的男朋友这并不冲突，你们只是男女朋友，又没有结婚，如果你们以后分手的话——当然，我没有诅咒你们的意思，我希望你可以幸福，但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你还是可以考虑我的。”
潘茜直接说：“就算分手了，我早晚会回纽约，不会在伦敦留太久，你把心思放在我身上很不实际。”
威尔开心地说：“回纽约好啊，我正有打算毕业之后去纽约发展。”
潘茜：“……”
他这种锲而不舍的精神，还真是让潘茜不知如何是好。
作为朋友来看，威尔是很好的选择，他特别体贴，能言善道，长得也英俊，潘茜和他一起走在学校里，不少女孩会投来嫉妒的眼光。她有时候也会想，如果没有遇见查尔斯，或许她就会接受威尔的追求了，他实在太符合她过去的择偶标准，和他在一起快乐、轻松，没有任何负担，这是在查尔斯身边时，从未有过的感受。
潘茜傍晚时分回到住处，开门之后屋子里依旧一片冷清。
她站在门口望着里面，莫名叹了口气。
或许是前两天晚上回来就能看见亮着的灯光让她有了什么错觉，以为自己未来三个月每天回到这里都能见到他呢。
如今独自住着偌大的屋子，哪怕空调温度已经开得很高了，还是觉得浑身发冷。
潘茜忽然就看见了查尔斯的电脑。
它放在卧室的桌子上，没有通电。
潘茜不受控制地下了床，来到了桌子边，轻轻翻开了他的笔记本电脑，看着黑漆漆的屏幕，回想起前两天他对着这台电脑屏幕的时间远远超过对着自己的，便不由自主地按下了开机键。
按完了，潘茜又觉得这似乎不太好，这是别人的隐私，她在查尔斯不在的时候打开，万一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会有什么后果？
不过，她大概什么也看不到的，因为谨慎如查尔斯，不可能不给电脑设密码，而他设定的密码，也肯定非常有难度。
潘茜盯着亮起来的电脑屏幕，本来已经没抱什么希望了，却看到它顺顺利利开了机，出现了桌面的画面。
潘茜愣住了，惊讶地望着，并没着手操作什么，她有点出神，透过电脑屏幕的反光，好像看见了什么。
她倏地回头，看见查尔斯双臂环胸靠在门口，没什么表情地望着她。
他斜靠在那，穿着黑色的长风衣外套，里面是简单的白衬衣，和纯黑色的领带。
他看着她，眼睛像蓝色的一面海，海里布满星辰，潘茜慌慌张张地用身体挡住了他的电脑，随后又觉得这行为很蠢，侧身让开，吸了口气说：“……我没看什么。”
她语调压抑，表情勉强，看上去为难又惊慌，查尔斯睨着她望了一会，直起身走到她身边，随意摆弄了一下电脑，不在意道：“你可以看。”
他简单说了这么一句话，却让潘茜很惊讶。
“我可以看？”她诧异抬眸，凝视着他的红唇蓝眸。
查尔斯身上带着外来的冷意，长到膝盖的黑色风衣给他的气质增添了不少肃杀气息，潘茜不知道他刚刚从哪里回来，身上混杂着烟味和酒味，她只要闻着，就仿佛可以在脑海中想象出一种纸醉金迷的场景。
“当然，你想看什么都行。”
查尔斯将电脑屏幕转向她，他的电脑桌面上什么图标都没有，只有一个文件夹，所有的东西都放在里面。
“如果找不到你想知道的，你还可以直接问我。”
他态度和善，甚至称得上温柔，似乎不介意把一切秘密展示给她。
潘茜立刻摇摇头说：“没什么。我不想知道什么，只是……”她抿抿唇说，“这两天都没见到你，又联系不到你，所以我才……”
大约没想到她会这么回答，查尔斯眉眼间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就消失不见。
他一只手撑在桌上，另一只手操作笔记本电脑，桌面上很快打开了几个文件，潘茜瞄了一眼，是什么地方的资料。
“这是我最近在做的事情。”
他语调平静地说：“这是一间赌场。自2007年工党修改条例之后，英国国内便允许修建大型赌场。你所看见的，是目前伦敦最热门神秘的赌场。”
潘茜顺着他的操作浏览了赌场的资料和图片，比起拉斯维加斯的赌场，这间赌场其实没有那么豪华奢靡，看起来更像是什么博物馆。
“你去玩了？”潘茜异想天开地说。
查尔斯盯着她沉默了一会，才压低声音道：“这间赌场平时很少营业，但一旦开放营业，就会产生极其巨大的交易额，你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吗？”
潘茜不是傻瓜。
查尔斯暗示得这么清楚，她一个学法律的高材生，怎么会猜不到。
“……他们在洗/钱？”
显然，她回答对了，在她说完之后，查尔斯便合上了电脑，靠在床边点了一根烟。
他看上去心情一般，平时他会照顾她，不在她面前抽烟，但今天没有问过她，直接点了。
潘茜并不是很反对他抽烟，实际上他也不怎么抽烟，大多数时间，他抽烟的原因可能是为了冷静思考。
潘茜站在他身边，视线从未从他身上移开过，过了一会，他好像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掐了烟望向她，说了句“抱歉”，便转了另外的话题：“你了解这种事吗？”
他指的当然是洗/钱这种事。
潘茜作为一个合格的守法公民，对这种事情只是表面上的理解，不算深刻，所以她只是笑笑，没说什么。
她知道他会给她更深层面上的解释。
结果也的确是这样。
他缓缓脱了外套，只穿着件白衬衣坐到了床边，微微闭着眸子按着肩膀。
潘茜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坐到了他旁边，给他简单地按着肩膀。
他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但很快放松下来，就那么闭着眼睛说：“这种事情一般分为三个阶段。一方面，他们需要将这笔黑钱投入到金融体系内，接着，他们需要将这些钱转换成另外的形式，例如股票、支票、保险储蓄之类。我们称之为隐藏——Layering。”他极具耐心道，“当然，做这一切的最后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Integration（整合），他们必须将这笔钱清洗之后，作为合法财产，再次融入到经济体系内，这样才可以放心地花费。大部分人在做这件事的时候，会反反复复多次重复这些行为，从而增加它的安全性。”
感觉自己在接受一位高级反派的科普，潘茜觉得这很怪异，甚至有点想笑。
“你……该不会是在做这件事吧。”
潘茜试探性地询问，但又觉得他不会做这么简单的行为，他平日里的开销很大，不像是缺钱的样子，应该短时间内也没必要去搞这种事情吧？
心里是这样想，但嘴上还是那么问了，她好像在等待一个肯定，而她很快就得到了。
女孩柔软的手按摩着肩膀，手法不错，力道适中，特别舒适。查尔斯微微舒展身体，扬起头缓缓睁开眼，蔚蓝的眸子近距离与她对视，潘茜几乎陷进了那片深海之中。
“当然不是。”
他坦然否认了那些，却诡异地弯了弯嘴角，给出另一个更加令人感到恐怖的说法。
“在赌场中操作这些并不麻烦，并且拿钱快速，很多人习惯了使用这种方法，久而久之，觉得万无一失。”他轻挑嘴角，语调悠扬，却充满了危险意味，“他们在赌场中将钱兑换成代币，再将代币直接交给那些钱的受益人，由他们将代币拿走兑换成现金，之后对外声称，这些钱都是赢来的。”他扭动了一下脖子和身体，有骨节清脆的声音响起，潘茜坐在那愣愣地听着他为她大开眼界，“很多有钱人在赌场之内并不是在醉生梦死，那只是表面现象而已，他们大部分时间所在做的事情，只是洗干净他们的非法所得而已。”
“而我所在做的事……”
他缓缓拖长了音调，将她揽入怀中，在她耳边低声道：“就是将他们用黑钱兑换成的代币，想办法弄到我的手里。”
潘茜浑身一凛。
夜里。
潘茜从噩梦中进行，她梦见自己被抓了起来，关在暗无天日的牢狱之中，而查尔斯则逍遥法外，没有任何想要来救她的意图。
她急促地喘息着，半坐着身子，出了一身冷汗。
“Pansy？”
耳边响起男人沙哑低沉的声音，潘茜转过头去，查尔斯眯眼望着她，她透过黑暗凝视他，低声道：“我没事。”她的语调听起来极其冷静，“只是做了个噩梦。”
查尔斯长臂一伸，将她揽入怀中，轻吻她的脸颊，她被动地承受着，梦中的一切再次浮现在眼前，心理压力让她还是忍不住自危。
她突兀地开口说：“我住在这里，不住在学校，回纽约之后该怎么解释？”略顿，她快速地说，“如果FBI查到了我在伦敦一直住在这里，会不会也查到你？”
她的担心并非多余，但这些问题查尔斯必然也都想到了。
他带着安抚意味道：“别担心，pansy，租赁这里的费用，是从你父母的账户上支付的。”
潘茜一怔，惊讶地问：“什么？”
“这只是一个小问题。”他依旧是那副不疾不徐，一切尽在掌握的语气，被人半夜吵醒也并不生气，但可能他其实根本没办法平稳入睡，“我的下属和你父亲在法国做了一单生意，你父亲是很精明的人，只要别人露出一点破绽，他就可以抓住，狠狠赚上一笔。我让他赚了一笔钱，之后又让人将这笔钱以合作终止的方式结束，你父亲虽然不太愿意，但还是将扣除违约金的另外一部分打到了指定的账户。”
他解释说，“这个账户，就是需要支付租赁费用的账户。”
潘茜沉默下来。
这样一处理，在外人来看，就好像是她父母希望她在这边住得好一点，专门为她租的房子了。
“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他们去找我爸妈对质呢？他们根本不知道这笔钱打到了一个什么样的账户，也不知道我住在这栋房子里。”
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
潘茜从未向父母提起过这些。
查尔斯蓝色的眸子在黑暗中专注地凝视着她，没什么情绪道：“那你就去通知他们，亲爱的，难道你觉得，让我出面对他们提这件事，会比你更好吗？”
一股无名之火油然而生。
潘茜很清楚，如果他突然跑到父母面前说这件事，他们百分之九十的几率会反对和拒绝，甚至会对他的身份追问不休。他们并不喜欢女儿单独住在外面，尤其还是异国他乡。在美国也就算了，至少她熟悉了那里，但在伦敦，她一个小女孩，单独住在外面，太危险了。
但换做她自己去说，她有十足的把握让他们答应，可这并不代表潘茜就同意他这么做。
她有点生气地掀开被子下了床，开了灯望向查尔斯，皱着眉说：“为什么要把他们扯进来？”她隐忍着怒气道，“我已经牵扯进来，出不去了，但我希望至少不要扯上我的父母，他们安分守己一辈子，如果FBI找上门，我不知道他们会多害怕！”
她的语调有点激动，好像近日来所有的不安与慌张全都在此刻爆发了出来，她接下来说的一些话，堪称是冒犯和恶劣了。
“你把我拉下水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带上我的父母？你将我置于何地？我以后要怎么面对他们？”
潘茜的质问回荡在午夜安静的房子里，轰隆隆，外面打起了雷，下了大雨，哗啦啦的水声充斥在耳边，潘茜看着床上的男人，他的侧脸沐浴在灯光柔和的光晕之下，他像一枝英伦玫瑰，仅仅是淡淡地靠在那里，便是一副静谧的画卷。
潘茜胸口快速起伏，从瞪着他的模样缓缓平静下来，她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他蓝色的眸子里什么情绪的没有，这是他屈指可数不面带笑容的时刻，潘茜觉得有点冷，渐渐开始发抖，她想，尽管她大概不想承认，可她在害怕。
后怕。
浓重的恐惧席卷了她的神智，她逃跑似的冲出了卧室，坐到了黑漆漆的一楼客厅，依旧止不住地浑身发抖。
次日。
她心事重重去上课。
傍晚回来的时候，依旧面色凝重。
她回到那个住了几天的屋子，这条路已经有些熟悉了，她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回来的路上买了查尔斯提起过的那家甜点店的玛德琳。
可是，当她再次站定在那扇门前的时候，却看见了那扇门上贴出的招租启示。
潘茜错愕地望着，不多时，一位老者从旁边的房门里走出来，笑着对她说：“这是您的行李吧，小姐？有位先生让我整理好交给您，还给您留个口信。”
潘茜麻木道：“他说什么？”
老者复述着查尔斯的话，似乎都沾染上了他当时空旷的语调。
“那位先生对您说——You are free。”
你自由了。
潘茜只觉眼前一黑，整个人都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