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刘知远在新安城中开宴,那些前朝西京留守官吏们也竞相表明心迹,一浪赛过一浪的歌功颂德。刘知远心中得意万分,耐着性子一一抚慰,人人留用,不追究往昔,将他们安抚得开开心心。对这些人来说,不过是新换个主子罢了,跟以往没有什么区别,刘知远连辽人任命的节度、刺史都留用,更何况这些前朝官吏?
“赐史德统宝马、铠甲、金玉带!其下将校皆赐帐外畅饮,录名叙功,皆有封赏!”刘知远命左右黄门道。他见史德统一身朴素戎装,想表达一下自己身为九五之尊对臣下的关切抚慰之心,同时也是为笼络史弘肇。
皇帝左右皆是重臣,史德统因为功劳甚大,也算是洛阳地界主军的最高军将,也有资格在夜宴中占一席位。他起初默不作声地打量着诸班将相,辨认各自的名号,这当中宰相苏逢吉、枢密使杨邠、副使郭威、三司使王章、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刘信是最有权力的几位。
“多谢陛下!”听到皇帝金口玉言,史德统连忙起身拜谢。
“史卿真乃少年英雄!”刘知远看得史德统应答得体,英姿勃勃,心下愈发喜欢。
“史卿可有取得表字?”刘知远问道。
“微臣尚未弱冠,并未取得表字?微臣躬请陛下赐臣表字。”史德统听出刘知远的意思,连忙跪下。
皇帝赐表字,那是多大的荣光,帐内一众文武一时间无不羡慕嫉妒。
“史卿既好武艺,将来应做统兵武将,那么就叫‘子仲’吧?诗云: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你看可好?”刘知远笑道。
“多谢陛下厚爱!”史德统史子仲拜谢道。他心中却想这刘知远原是武夫,竟然也晓道诗经所云,看来古人真不可小觑。心中也默念出那句诗的下句:不我以归,忧心忡忡!
帐中一众文武纷纷向史德统祝贺,正所谓花花轿子众人抬,史德统一一谢过。
刘知远随后又考较史德统兵法武艺,史德统一一作答,随后刘知远又问及史德统的志向,史德统思索道:“回主上,臣以为乱世之中,国家正是用武之时,相较而言弓马枪棒更为重要,学得一身武艺,卖于帝王家,为明主扫平乱臣贼子……”。
蓦的,一声冷斥声传来,正是中书侍郎、同平章事苏逢吉。
“胡说!”
苏逢吉乃是文人,他见史德统有轻视文人的倾向,立刻表示自己的不满。
他这是误会史德统了,因为史德统的话还未说完就被他打断。史德统心中暗骂,自己小心翼翼却还是遭人误会,看来这官场对自己是一个最大的考验。史德统更不知道的是,洛阳中那些头面人物,都曾在史德统军威下受到了压榨,有人心怀不满,暗中贿赂苏逢吉,说史德统的坏话。
史德统冲着苏逢吉躬身赔罪道:“苏相公所说甚是,卑职自幼虽也读过一些书,识得几个字,但更爱弓马枪棒,整日在家与太原城中子弟骑马狩猎,确实是莽夫。今陛下荣登九五,人心皆归,宜施仁以合众,示信以行令,量刑以惩奸。”
众人目光灼灼,刘知远微点头道:“史卿详言。”
“近世连年争战,百姓困苦,无立锥安命之暇,可谓不仁也,故梁、唐、晋皆失国丧运。主上力挽狂澜,救万民于倒悬,臣等愿致君尧舜上,共开盛世太平。历来凡新君执政,必大赦天下,以体顺上天仁德之心。”史德统侃侃而谈,“但杜威辈,卖国求荣,勾结契丹,祸害父母宗邦,罪不容赦,不杀不足以服人心,不杀不足以正朝纲,不杀不足以扶正义……”
苏逢吉闻言,再一次打断史德统的话:“黄口小儿也敢言军国大事?你不过是侥幸收复洛、郑,立了些许功劳,就敢看尽满朝文武?杜威占据天雄大镇,犹自三心二意,你这一席话若是泄出,不正是逼其反叛吗?今河南初平,但河北定、恒、邢、相、魏等藩郡未下,主上欲怀柔以服河北,你竟敢扰乱主上圣断,就是你父在此也不敢如此,还不退下领罪!”
苏逢吉的话也不无道理,那杜威是天下公敌,刘知远想向杜威示好,以便笼络住他,是杀是留,将来再作计较,何必现在就刀兵相加,这也是刘知远与左右的计划。
但是史德统认为自己一席话才是至理,因为那杜重威的头就是被砍一万遍也难洗其罪,杜重威若是不死,朝廷就会给人姑息养奸的印象,将来人人都会理直气壮地犯法。新朝若是先诱杜重威投降,然后再杀,那正应了史德统另一论断,诱杀只会导致朝廷威信丧失,将来就无人相信朝廷的威信及天子金口玉言,正所谓信以行令也。得不偿失!
“臣鲁莽、臣知罪。”史德统见刘知远也面露不悦之色,连忙跪拜请罪,说话间已经大汗淋漓,史德统可不想做刘知远的直臣。
这时站在一旁的枢密使杨邠道:“苏公何必跟一年轻人计较,斥责两句也就是了。”
杨邠也是武人出身,他见苏逢吉现在越来越嚣张,心中也是不满,明是劝解,其实是讥笑他气量小。
郭威踞坐在苏逢吉对面,扫视了一眼跪伏在地上的史德统,心中想着史德统方才说的一席话,感叹史德统虽有才华,也不乏真知灼见,然而太过年轻,不知官场深浅。史德统本是他的麾下,郭威又与其父史弘肇交好,他动了惜才之念,起身奏道:“主上,史指挥年少大胆,口出谬论,但也算是童言无忌,念及他的功绩,轻轻责罚便是。”
刘知远听了郭威的劝,这才收起怒意,史德统在他心目中却已经成了年少轻狂之人。
“卿本有大功,授一节镇也不为过,但卿太过年轻,朕恐卿骤得高位,难以服众。今郑州防御使郭从义(原本的郑州守将方太,已被河阳节度使武行德诱杀)已被朕遣往汴梁清宫,尔后会另有差遣。朕就赐你郑州防御使,另加特进、检校太保,准你招收精壮,另起一军并赐你指挥之职!尔军中有功之士,皆趋名上奏,除元从外,另准卿保奏县令二人。”
甭管心中高不高兴,谁叫人家是皇帝,史德统只得伏拜在地:“谢主上隆恩。
“卿有一点说的对,眼下正值国家用武之时,卿莫要心生怨言,卿还年轻,将来定会有立功擢升之机。”刘知远笼络道。
“回主上,臣以弱冠之身,今受朱紫,已是主上格外恩宠,岂敢再贪奢望?臣惶恐!”史德统退回自己的席位踞坐,挺直了自己的腰背,脸上平静得很。、刘知远见他知礼,对这位有大功之人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想想顾及史弘肇的面子,又当众嘉赏道:“加史卿食邑一千户,实封三百户!”
宴会到了后半夜才宣告结束,史德统带着满身疲惫往新安御营外自己的临时驻地走去,身后一裨将打扮的男子追了上来,一拍史德统的后背笑道:“兄弟做的好大的事!”,史德统还在思索未来在郑州的打算,冷不丁被人拍了一下,吓了一跳,回头定睛一看,笑骂道:“好你个韩瞪眼,一月不见,看模样倒是升官了。”原来此人正是月前在郭威帐中遇到的韩通。
韩通被史德统叫了诨号却不介意,打趣道:“只带你史大人升得高官,却不许我等小兵往上爬嘛?不行不行,你授得郑州防御之位,这顿酒可是逃不掉啦。”
“走走走,小弟我正心中郁闷,哥哥与我回营喝他个一醉方休。”史德统一拉韩通走向自己的营垒。
韩通也知道御营刚刚发生的事情,心中也为史德统鸣不平,也不推辞,两人回到新安县的临时驻地,党进等人也都在等着史德统,个个垂头丧气,心怀不满。史德统陪在刘知远御前时,他们都在御帐外面享受赐饮,算是对有功之人额外的奖赏,所以御前夜宴上发生的事情,他们很快就知道。
“诸位兄弟,为何如此郁郁寡欢?”史德统明知故问。他一屁股在众人中间席地坐下,见众人面前堆着好几壶空酒壶,笑道:“或许是今天酒未喝足?”
“主上赐的酒太淡,喝不过瘾,正想找人拼酒。”党进嚷道。
史德统击掌道:“那我等今夜便乘兴大醉一场。”
当即传人送几坛酒过来,史德统亲自给众人斟满一碗酒:“挽弓当换最强弓,喝酒当喝大碗酒。来,诸位兄弟,我等今夜一醉方休。”
众人兴致升高了不少,齐齐端起酒碗道:“干了这一碗酒!”
“好!”酒入肠胃,都化作了豪杰热血,在体内奔腾。一碗碗酒被灌入腹中,喝多了便在帐内呕吐起来,将帐内弄得一片狼藉。
韩通起初有些拘束,后来灌了几碗黄汤,也加入拼酒战团之中,与众人勾肩搭背,喝到最尽兴时,忽而又跳将起来,唱起小曲来,众人也跟着乱唱。
党进那天晚上喝了多少已然不知道,他只记得在醉眼朦胧头昏脑涨意识迷乱之中,似乎听到史德统跟韩通断断续续地低声议论:“主上乘虚加冕……计较前因后果……得国较正。奈何却要宽待杜威之辈……奖奸而惩忠,得不偿失,可谓失刑……
夜早已深沉,夏天后半夜的风刮进了帐内,吹走了白天所有的燥热,史德统只觉得全身每一个毛孔都舒畅无比,翻了个身便在满地狼藉中沉沉睡去。
一轮旭日冉冉升起,洒下万道金色的光芒,将清晨的薄雾驱散。史德统揉了揉仍然有些昏涨的脑袋,唤醒熟睡的众人,随后与文武大臣一起问刘知远起居,然后奉命率本队人马为先导,向洛阳城进发,夏日清晨凉爽的微风拂面,让他清醒了不少。
“史将军!”一个大汉从身后赶上来抱拳道。这位大汉令人印象深刻,因为他是一个巨人,体貌奇伟,史德统估摸着就是以党进的身材,站在此人面前也不得不仰视。
这位就是河阳节度使武行德。此人今年三十余岁,少年时家贫,以砍柴谋生,从军也是因为他这令人印象深刻的巨大体型的缘故。当年晋高祖石敬瑭镇守并州,一次出外行猎,见道边的少年武行德魁伟身材,颇感惊讶,更令他惊讶的是武行德挑的一担柴禾,石敬瑭便命部下力士试举柴禾,结果无人能及,石敬瑭遂将武行德招至麾下。
后晋天福初年,武行德授奉国都头,迁指挥使,改控鹤指挥使、宁国军都虞候,一直是中低级军官,奉国、控鹤、宁国皆是禁军军号名目。去年辽人入汴,武行德不幸被俘,他诈降于辽人,及此次辽人不得不北返,命他押解数十条装满兵甲的船,溯河北上,欲送往北地辽国。至河阴时,武行德便召集部下军卒,杀了辽监使,击退辽将崔延勋,入了河阳,奉表河东,然后摇身一变就成了河阳三城节度使、检校太尉。这次刘知远自北京太原府南下,武行德在河阳境内迎候,并率军护卫送行。
“武节帅有何吩咐?”史德统昨日在刘知远御营中拜见过他,连忙从马上跳下来,行礼问道。
武行德见他以下事上,也从马上跳下来,意味深长地说道:“史将军何必如此恭谨?你我都是顺势得居官位之人,不必如此繁文缛节。”他心知史德统为史弘肇之子,有意结交。
“武节帅这折煞在下了,再说节帅是长者,卑职哪敢在长者面前不恭?”史德统寒暄道。
武行德是个洒脱之人,他笑了笑道:“咱们军务在身,还是骑在马背上说吧。”
二人翻身上马,长长的马步队伍,一直通往不远的洛阳城,身后是皇帝刘知远的御驾和文武百官及数万人马。
龙旗猎猎,威风凛凛!
“武某奉命伴圣驾南下东归,杨枢使命我率部至郑州后就该返回河阳,到时就由史将军的人马独自为前导,伴驾至汴梁。武某只是想提前跟你说一声,到了郑州时我们好换防,以免出现差错。”武行德道。
“理应如此!”史德统点头称是。
“史将军受委屈了。”武行德偏头道,“武某瞅见了一个机会,率部起事,入了河阳。若非史将军光复洛阳、郑州,断了辽人接应的企图,武某恐怕也不能轻易击退辽将崔廷勋、耿崇美等人的反攻。”
“节帅言重了,辽人本就大势已衰,作茧自缚罢了,既便我的人马没有攻陷洛阳,辽人也无兵可派。”史德统拱手道:“在下能为一州防御使,已经是主上的宠恩,岂敢奢求其它。”
“史将军拿得起放得下,英雄本色。武某生平最服豪杰,今我居河阳,史将军治郑州,两家隔大河相邻,将来我河阳治下还需将军担待一二。”武行德道。
史德统微微一笑,心想这武行德到没有其他武人的骄横,这大概是因为武行德刚刚趁乱崛而起,在新朝中又没有任何根基,想与自己交好,以此向自己的便宜老爹史弘肇示好。哎,官位越大,这个人前程与荣辱似乎就格外需要关照,这中国几千年的官场规矩真是一脉相承。
“节帅如此说,那是看得起在下,史某若能帮得了节帅一二,必会慷慨以赴。”史德统说道。他是不吝于向任何人,哪怕是他明明不喜欢的人表达亲近之意,两人并骑往前,可能因为是初次相识交情太浅,史德统对历史上的武行德也不是太有了解,并且武行德并非一个健谈之人,两人渐渐地一时无语。
洛阳城离新安并不远,日上三竿头时,洛阳城就近在眼,军士们大汗淋漓,望见了洛阳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武行德正欲开口告辞,却见后面大队人马急奔过来,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刘信领人控制了洛阳城。
半个时辰之内,洛阳城内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所有高楼一律门窗紧闭,街上市人跪迎路边,史德统与武行德两人也帅各自的部下迁往城外扎营。
当刘知远的圣驾抵达洛阳时,就真正进入了河南,汴梁也算是遥遥在望了。汴梁方面早有百官遣人奉表来迎,唯恐惹未来的新主子不悦。
刘知远坐在洛阳宫中,接受各方贡献,龙颜大悦,召群臣大宴。前朝中书舍人李涛,受汴梁百官委托,奉表至洛阳,向刘知远称臣。刘知远在得意之余,向李涛问起辽人洗劫汴梁之后,城内财赋所剩几何。这年头皇帝也差钱,不久前刘知远刚称帝,想大括河东民财以赏拥护他登基的部下们,其妻李氏劝阻方罢,刘知远只好将家财全部散出。
史德统则衣不解甲,骑着刘知远赐的炭色良驹在营中巡察,他回头遥望洛阳城特意辉煌起来的灯火,心中却是波澜不惊。前朝枢密使李崧在洛阳有别业,他想起今日入城后,李崧的别业被苏逢吉据为己有。占就占吧,自己如若再为别人出头,就算有他老爹史弘肇罩着,自己郑州防御使的位子估计都要被撸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