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多里外的扬城。
“老伯,来一碗馄饨。”
时值日暮,市集小摊,烟火气袅袅盘旋。
一位身着深蓝布衫的年轻女子走到摊位前,朝着忙碌的摊主要了一碗馄饨。
“好嘞!”
奔波忙碌了一天的姜鸢坐在简陋的木桌旁,小心翼翼地从袖口拿出一张纸,看了又看,珍惜又欢喜。
那正是一张全新的路引。
那日凶险万分,她都做好了毙命的准备,不料上天终究还是垂怜她的,她最终还是成功逃走了。
沈玉珠给她的路引时间虽短,但也是有效力的,因而她便按照路引上的指示,找了一支会经过扬城的商队,她涂黄了自己的面容,以自己是前去扬城寻夫为由给了商队一笔钱请求他们顺路将她带去。
每每想到这里,姜鸢都要无比庆幸:幸好她担心沿途中包袱被抢走,于是将一些银票藏在衣服鞋袜里。
那日逃跑时,她的包袱便留在了马车里,好在还有身上的银票,让她坚持到了扬城。
在扬城的这几日,她一直都在想办法弄来一张全新的路引。
这路引虽是官府所制,但审查严格,弄不到的人多了,市面上便产生了一些暗地渠道。
姜鸢这几日,一大早便到最热闹的街井市集,到处打听消息。
直到今日,她才算是找到了门路,买到了一张去江州的路引。
那近乎花费了她的大部分积蓄。
但姜鸢一点都不心疼,对她来说这很值。
将这张薄薄的路引在煤油灯下反复逡看过后,她将路引重新放回胸间的荷包,手捂着胸口,出神地凝望着桌上这盏静静燃着微弱光芒的油灯。
她终于要……彻底自由了吗?
摊主是一对夫妻搭档,搭配默契,这一会儿的功夫,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便端到了她桌上。
食物的香气唤回了飘散的思绪,她捧起汤碗,喝了一口热汤。
带着热意与鲜香的汤水顺着食管滑入肠胃,温暖熨帖。
小摊开在市集,一碗馄饨只要五文钱,这般便宜的价格,自然没多少肉,馄饨皮里大部分都是蔬菜。
味道亦是平平无奇,远比不上在王府时一碗便要用三四只鸡做辅料的鸡汤馄饨。
可此时的姜鸢却觉得,这是她穿越到这里以来,吃过的最好吃的饭食了。
她小口缓慢地低头吃着,轻轻眨了眨眼。
一小滴晶莹水珠落入碗中,泛起圈圈涟漪……
姜鸢和摊主夫妇告别后,便回了栖身的客栈。
她没有直接回房间,而是和掌柜的结清了自己这几日的住宿钱。
她决定了,明早天一亮等城门开了她便走。
她一分一秒都等不得。
待结清了钱目后,她便回了二楼的房间。
洗漱完毕后,她便熄灯上了床,也不知是否是拿到了路引太激动的原因,姜鸢久久都无法入睡。
最后她起身拿过装着路引的荷包,打开看了看,确认路引还完好无损地在里面后,她才紧攥着荷包贴在心口处,缓缓入睡。
夜半时分。
处于睡梦中的她突然毫无预兆地惊醒过来。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刚才,似乎听见了马蹄踏地的声音。
哪怕忙碌了一整日的姜鸢此刻睡意正浓,她也强撑着起身走到窗口处,打开窗牖,朝外望去。
夜深的街道漆黑一片,幽静无比,只隐隐约约听得打更的声音。
听了好一会儿,她都没再听到那令人心惊的马蹄声。
她慢慢合上了窗,揉了揉有些钝痛的额角。
兴许是这些天太累了,出现幻听了吧。
与此同时,城外。
江渡指挥着身后的禁军点燃火把,沿着小路行进。
做完这一切,他又回到骑在马上的裴璟身旁,问道:“殿下,何不直接从城门进去,直接又省事。”
火把的光映在裴璟面颊上,将他瘦了许多的面颊衬托得更加锋利冷硬。
闻言,他缓缓转了转拇指上的玉扳指,道:“她心思缜密,若大张旗鼓地进城搜寻,保不齐打草惊蛇。”
他声音里有赶了两日路的惫懒,但更多的是令人心惊的酷寒。
他掀起眼帘,满是血丝的眼望了眼行进有素的队伍,他问江渡:“那扬城县令已在府衙候着了?”
江渡:“是,属下早前便派了千里驹告知于他,并按照您的吩咐让他将近五日以来外地进城人的身份信息册找出来。”
裴璟没有作声,只沉沉望着远处的天幕。
火把的光在他布满血丝的眸中明灭跳跃,像是一头蛰伏着伺机而动的凶猛野兽。
天色未明。
姜鸢便从睡梦中惊醒了,她这一觉睡得颇不安稳,也不知做了什么梦,额角都沁出了些汗。
横竖是睡不着了,望了望窗外微明的天际,她掀被下了床,套上衣服洗漱后又简单检查了一番自己睡前便收拾好的包袱。
做完这一切,她走到桌边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可握着茶盏的手毫无预兆地一抖,茶盏重重地掷落于地,发出刺耳尖锐的声音。
姜鸢愣愣地看着地上四分五裂的碎片,一股浓重的不安将她裹挟着。
姜鸢抚了抚发闷的心口,强迫自己别开视线,转身去拿床边的包袱。
她决定了,现在就走。
天亮了才开城门,大不了她就在城门口等着。
“笃笃笃”——
木门被敲响的声音回荡在房间,姜鸢身上的汗毛几乎瞬间便竖了起来。
她身体轻颤着,悚惕地往后退,直退到墙角。
掐了把满是湿汗的手心,她方有力气开口——
“谁在外面?”
一道稍微熟悉的男声隔着房门传来。
“姑娘,是我。”
姜鸢一听,紧绷到快要绷断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
这是这家旅店掌柜的声音。
恐虑消散许多的她依旧没有开门,而是隔着门问道:“你有什么事吗?”
掌柜笑了声:“是这样的,姑娘,您昨晚不是结了帐吗,我刚清点账目的时候发现,您给的多了,所以特意来返还给您……”
是这样啊。
姜鸢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慢慢朝门口走去。
昨晚她回来结账时天色已经暗了,灯盏昏暗,那掌柜看着账册算了好半晌,算错数目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就在姜鸢的手悄无声息地触碰上房门的那一刹,她猛地顿在原地,周身的血液都似乎冷了。
……
她住在这里拢不过五日,但平日里进出市集次数颇多,加上时常在一楼点些吃食,与那掌柜的也说过些话。
他给自己留下的印象便是一个十足十的守财奴,不管是往来的客人还是底下的伙计,都是一副苛刻又吝啬的模样。
昨夜灯盏昏暗,亦是他节俭吝啬,私自缩减了灯油所致。
这样一个与自己连话都没说过几句的吝啬之人,怎么会在多算了账目之后主动返还给她?
姜鸢抑制住骇恐到极致的惊呼,死死捂住嘴往后退去。
而门外的人见她不开门,又继续敲门。
情势危急,姜鸢只得压制住心头那阵似要夺路而逃的恐慌,道:“……你等等,我换上衣裳便过来开门。”
门口静了一瞬,而后才响起掌柜的声音:“好,那我便在门口等着姑娘。”
姜鸢听着他那恭敬到不正常的语气与隐约透出轻颤的语调,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推测。
那人,多半已经找到她了……
她想苦笑,想流泪,铺天盖地的绝望情绪像一张大网,密不透风地将她缠绕住……
不、她不认命。
极致的绝望只来得及侵袭她一瞬,便被她以强硬的心志抛舍掉,她抹去眼泪,走到窗牖处打开窗。
天色刚亮,路上依旧没什么行人。
她扶住窗弦,冷静打量窗口与地面的高度。
二楼的高度,摔下去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
门口的敲门声又响了起来,此刻掌柜近乎已经隐藏不了被挟持命令的惊恐:“……姑娘,你好没有啊,快过来开门啊!”
姜鸢没有回答,只死死咬住唇,挎着包袱踏上了窗。
她其实……有轻微的恐高。
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不让自己往下面看,在心里默数三个数。
一、二……
三!
就在她纵身一跃的瞬间,木门被耗尽了耐心的裴璟径直从外破开。
姜鸢仓惶回头,正巧与满脸寒沉的裴璟四目相对。
那一道身影若翩然欲飞的蝶,从窗口猝然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