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远把目光投向董事长柳大志。
站的位置不同，眼光自然也会有所区别，交换机项目是进军通信行业的桥头堡，是新的利润增长点，是公司混业经营的发端，他不相信董事长看不到这一点。
然而，他失望了。
柳大志漫不经心地翻阅着他的项目计划书，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对会场的争执恍若未闻。
“我说两句。”
微机事业部总经理杨国庆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他是柳大志一手扶持起来的亲信。
老板的不表态就是最好的表态，有时候老板不方便说的，下属可以放开了说，反正说错了是年轻气盛，说对了却是老板英明决策的佐证，小弟么就是用来冲锋陷阵的。
“理想十年时间从20万元起家，发展到如今年销售额47亿，靠的是什么？是自主品牌微机！尤其是90年推出家用电脑概念以来，我们的营收取得了跨越式的增长。”
杨国庆说到这里，刻意停顿了一下，脸有自矜之色，这无疑是他的功劳：“所以，微机是我们的主营业务，是理想的立身之本。我们必须看到，如今市场的竞争越来越激烈，理想虽说略有领先，但国内有长城、方正，国外有康柏、IBM，哪一个对我们都是虎视眈眈啊！”
柳大志看了眼杨国庆，表情严肃地微微点头，说不清是认同他的话还是思考中的无意识动作。
杨国庆得到鼓舞，提高了音量继续说道：“因此，我认为我们必须沿着既有路线，全力发展PC专卖店，完善服务体系，巩固市场领导地位，毫不动摇地走下去！在这个时候分出大量精力、财力去做另一个陌生的行业，殊为不智。当然，副业也不是不可以搞，但决不能影响主营业务，要不然必然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这样的事情不能干！”
李光远紧紧攥着手中的笔杆，很想说微机事业也是靠当初由他自主研发的一块小小汉卡起步的，可不仅仅是那20万元的启动资金，就是理想个人电脑整机用的主板，也是由他带领自主研发的，可以说理想公司有今日成就，都得益于自主研发的成果。
偏他自己又不能直接说出口，我李光远一心为公，难道这是在邀功领赏？他环顾四周，昔日共同创业的老战友，如今竟无一人为他发声，不免心中一阵悲凉。
柳大志敲了敲桌子，开口道：“大家都发表了意见，分歧很大啊，我很意外。说实话，我个人是支持创新的，当初就是靠着李总工研发的汉卡，理想才站稳了脚跟，而后又是李总牵头搞出了理想系列主板，这才有了今天的规模。李总刚才说了我们是一家科技企业，科技企业不搞研发？说不过去嘛。”
柳大志朝李光远点点头以示安抚，又拿起他的计划书道：“但是，不得不说，科技研发的成本也是非常高的，这里面有个投入和产出的问题，还有时机的问题，哦……杨经理还提出了主业与副业的问题……这决心确实不好下啊！”
“好在，理想的决策是民主的，我们对事不对人，突出的是集体领导下的分工负责制，理想不搞‘一言堂’！”
柳大志说着用力挥了一下手以助语气，忽又降低了调门道：“我说老李啊，这次你申请的资金量确实有点大，你想要抢占先机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现实的困难也摆在了我们面前，孰轻孰重，大家的意见也都摆明了立场。
依我看啊，综合一下大家的意见，我们还是先做大，再做强。你的交换机项目，不如先放一放，等我们成功上市，手里有了余钱再集中力量搞嘛，你看如何啊？”
柳大志这番话说得委婉，效果却等同于一锤定音，底下众人纷纷议论起来，交头接耳频频点头，老板的决策无比英明。
李光远眉头紧锁，默默收拾着桌上的资料，心中一片惨淡。
他还能说啥？说董事长的太极打得不错，说他们都钻进了钱眼儿里，说当年技术出身的这些老伙计，用十年时间都蜕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商人？整体上市……私有化……35%的员工持股……呵呵，金钱万岁！
……
井里镇过的西瓜确实爽口，吃着瓜愉快地聊天，大家很快熟络起来，杨明宇甚至还找到了棋友——王翔也是个好棋的。
幽静的小院热闹了起来。
李光远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可今天一进门却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气氛，院子里欢声笑语，充满了勃勃生机，似乎连他满是阴霾的心情也变得晴朗起来。
“哟！李院士来了！”张山最先发现了情况。
“哎呀，李院士，可把您盼来了。今天的‘入伙饭’少了你可算不得数哇！”陆处长赶紧迎过去。
李光远哈哈一笑接过话去：“公司有个会耽搁了，不过，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嘛，这不正赶上饭点，你们背着我吃好的可不行。”
陆处长陪着笑说：“那不能。”又向李光远介绍道，“李院士，其他几个你在论证会时见过，给你隆重介绍一下三位后起之秀，我们处的王翔、高东升，这位是江海。”
李光远一一握手，到江海这儿停下，特别地拍了拍他肩膀：“小伙子挺精神嘛，代码写得也好，一表人才啊。来，给你介绍一位专家，以后你们还要多配合。”李光远说着向后招了招手。
只见一位身材略显富态的短发姑娘缓步走来，刚刚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李院士身上，把她给自动忽略了。
倒也不能怪大家，这位姑娘看起来很年轻，却和李光远一样白色短袖衬衣配着黑色裤子，显得十分朴素，没什么存在感。
“程静姝，诗经里‘静女其姝’的静姝，她可是我们计算机所的宝贝。”李光远看着江海道：“江海你年纪轻轻写得一手好代码，堪称惊艳，但和她相比终究还略逊一筹啊。人家可是十四岁就进了人大的少年班，二十二岁获得博士学位，如今在我们所当两年研究员了，参与过几个国家级项目的建设，怎么样够厉害吧。”
江海眉毛一扬，心中一声“卧槽”，以前只在报道里听说过这种神童，今天算是见到活的了，与她相比自己就是个学渣啊。
学渣就要有学渣的自觉，江海主动打招呼：“您好程博士，以后还要经常向你请教。”
程静姝淡定点头：“可以。你的源代码我看了，需要改动的地方很多。”
江海一愣，博士都这么直接的吗？神童了不起啊！心中虽然吐槽，可嘴里只得解释道：“呵呵……那是一时的权宜之作，确实满足不了全国性的应用。数据库部分我这段时间正在重新写，已经有了些眉目，回头拿给你过目。”
“可以。”程静姝依然淡定地回答，惜字如金。
“……”江海简直不想和她说话，特么我只是客气一下而已……
张山适时打破尴尬，大声嚷嚷：“开饭开饭，列位客官里边儿请——”
项目组的“入伙饭”没有什么山珍海味，甚至也称不上大鱼大肉，都是项目组请的厨师做的，甚至连酒都没上，显得有些过于简单了。
这也是事出有因的，之前论证会的时候，李院士就批评说太过浪费了，浪费粮食也浪费时间，这次算是遂了他的意。
饭后在办公室喝茶小坐，江海忍不住问出了自己的困惑：“李院士，我听说是您一力推荐我过来的？这个……这个，您是怎么考虑的？毕竟我没什么资历，才上大学呢，很有点受宠若惊啊。”
“呵呵，确实不少人反对。要说代码写的好，我们计算机所哪个拿不出手？我看中的是你的创新思维，这个‘全国水文监察系统’不正来自于你的创意么？你们年轻人思维活跃，创造性的工作，你们比我们更合适。数据库是基础应用，大家都熟悉，正因为熟悉，我们半截入土的人思想都僵化了，反而很难摆脱那几家巨头的桎梏，想另起炉灶也是你们年轻人更有优势。”李光远期许地看他说道。
江海点点头，算是认同他的话。
李光远却长叹一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地道：“年纪大了，在社会混久了，做事情私心杂念就重了，理想啊、信念啊，就不再重要了。还是你们年轻人好啊，简单纯粹，看着就有朝气！”
关于李光远的传闻，江海前世有所了解，此时隐隐地听出了他的无奈，算算时间，理想公司明年就会在港交所上市，而上市前夜便是他离开理想之时，与理想的决裂已近在眼前。
江海对他既崇敬又同情，一句话脱口而出：“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嗯？嗬，说得好！‘不忘初心，方得始终’，有意思有意思。出自哪里？”李光远问道。
江海目瞪口呆，我哪知道出自哪里，我也是听电视里说的。
只好厚着脸皮回道：“嘿嘿……我也不知道出自哪里，偶然看到过这么一句话。”
李光远想了想，也没想起来出处，转过头对程静姝道：“回头向你爸求幅大字，我打算挂我办公室，可以当座右铭。”
程静姝淡定道：“可以。”
江海忍不住深深看了她一眼。敢情这位程博士的冷淡不是针对他一人，对院士也一个样。又想，她爸是书法家，怪不得用诗经取名字，那是书香门第了，可怎么就能培养出了一个情商几乎为零的工科博士，这以后一起工作怎么沟通？
程静姝人如其名，是个安安静静的女子。
接下来几天，她得了江海最新的代码，连续几天都没怎么说话，每日早上过来小院，就自顾自地用自己的办公电脑认真研究代码，晚上又回家去住。
江海心无旁骛地投入了工作，至于程静姝那边他也懒得去管，按自己的节奏往下走就是，本来也没计划还有旁人参与，前世搞操作系统，对数据库的匹配也是下过真功夫的，尤其是开源的MYSQL，不说了如指掌，关键之处是清清楚楚的，自己完全可以独立开发出来。
有这份底气在，他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每天早上还是约着张山跑步，晚上就和雅莉煲煲电话粥，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要说最逍遥的就数杨明宇了，陆处长和李院士太忙，很少过这边来，王翔和高东升正着手研究江海先前的报送程序，还没到他出力的时候。这老头每天睡到自然醒，然后出门遛遛弯，常常找公园的棋友切磋忘了回来吃饭，倒是提前过上了退休生活。
今天是星期天，江海照例写了会儿代码，出来透透气，见杨明宇在银杏树下的石案上摆开了棋盘，一手拿着本棋谱一手摆弄着棋子，看样子正得趣呢。
江海走过去一看，见是围棋，自己不懂也没什么兴趣，说道：“这有什么意思啊，还不如五子棋呢。”
杨明宇不高兴了，收了棋谱道：“嘿，你小子懂什么？纵横十九道，千古无重局。这里头千变万化自有乾坤，蕴含人生至理，其中三昧不足为外人道也。”
“嘁！不就横竖各十九道，共计……361个交叉点可以落子，说得玄乎，能有多少变化？还什么千古、什么乾坤，夸张了点儿吧。”江海不屑道。
“……”杨明宇一时语塞，说起来还真没去算过围棋一共多少变化，谁没事琢磨这个呀。
二人正扯淡呢，就听得二门口一阵响动，却是程静姝拖了个行李箱走了进来。
“咦……程博士，你这是要搬过来住？”江海好奇问道。
“对。”程静姝还是风格依旧，头都没抬一下。
江海直想抽自己一巴掌，我特么就多余。
杨明宇却是来了精神，对她说道：“小程来了啊，来来来，你是博士，数学一定好，你给算算这围棋361子一共多少种变化？”
程静姝停下脚步，看了一眼棋盘略一思考，说道：“每个位置各有黑、白、空三种状态，361子，那就是3的361次方。”
杨明宇抓抓脑袋，又问：“那是多少？没概念啊，具体点呢？比如多少万？”说着又指指江海，“这小子非和我抬杠，说没多少变化。”
程静姝看傻子一样地看着他俩，说道：“整个宇宙的原子数量约为10的80次方，远远小于3的361次方。”
江海傻眼了，心中默默验算两个天文数字孰大孰小。
杨明宇这下得意极了，张狂笑道：“哈哈哈！小江海啊小江海，你也有今天！”